鑫哥是我的同事,早先曾经在外面做生意,后来回来上班,分到我们组里。
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鑫哥跟了一个放贷的老板,他负责收账。
在我印象里,收账的都是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硬茬子,鑫哥虽说性子有点直,可也算是比较和气的一个人,不像吃这碗饭的。
鑫哥笑话我没见过世面,说现在是法制社会,谁还这么不开眼,搞暴力催收那一套。再说了,既然敢放款,就不怕还不上,办法有的是。再后来,鑫哥零零散散给我讲了好些他遇到的故事,下面的内容,来自鑫哥的自述。
一 我的目标是担保人
技校毕业后,我借着父母的单位招工,进了一家国企,工资一般,我那时年轻,总觉得这样没前途,想找点其他事干干,哪怕兼职也行,后来有个同学说他老板缺业务员,问我愿不愿去帮忙,不用天天去,有事再去,平时不耽误上班,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去了之后,知道是去帮人要账。
老板手底下很多人,有联系业务的,有跑腿催收的,有负责法务的,由负责账目后勤的,我被分到催收组,组长让我认了个师父,说以后先跟他,师父简单给我交代了一下,每次有款到日子的时候,我们都会提前給借款人打个电话,象征性的提醒一下:兄弟,该还钱了。这时候电话一般都能打通,但等到还钱的那一刻,各路大神基本都会跑路,比较讲究的,会在跑路之前给我们打个电话:哥,我手里没钱,暂时没法还你了。
这时候你再打回去,百分之一万都会关机,老板就会通知我们出门干活,目标直指担保人。
二 担保人的心思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有人愿意给别人担保,毕竟债务人跑了自己是要代为偿债的。其实里面的原因并不复杂。
一类人是抹不开面子,亲戚,朋友,熟人求上门来,不好意思拒绝,而且借钱的人会拿家里的房子工作什么的兜个底,让人感觉没什么风险,至于房子车子还在不在自己名下,那就不好说了,有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签了字,做了保。
一类人是贪财,为了找人担保,很多人都会许诺报酬,有人觉得签个字就有钱拿,即使对方跑路,还有家里人替他还钱,没自己什么事,殊不知一旦债务人跑路,担保人是第一个要还钱的。
三担保不是你想担,想担就能担
在担保人的选择上也是有讲究的,国企职工,有编制的公职人员,教师都是理想人选。
这类人工作稳定,收入稳定,有家有业,工作,房子,车子,面子都不能轻易舍弃,要是随便找个小商小贩,私企员工,到时候和借钱的一起跑路,真就亏本了。
老板也经常对我们进行培训,涵盖了从敲门,对话,录音录像留证,再到起诉的各个环节,总结下来有这么几点。
首先,上门时不能和担保人争吵打闹。
其次,不能强闯民宅,扰乱秩序,留下把柄。
第三,不能损毁担保人财物。
第四,严禁拘禁殴打。
第五,担保人耍赖撒泼,对我们动手时要注意保护自己,保留证据,方便之后打官司。
四要债难
要债这活不好干,很多担保人其实知道自己要还钱,也知道我们生意不合法,会想尽办法赖账,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的借款手续,约定利率,都是合法的,由不得他们不还。
为了避免坏账的风险,每个担保人的担保上限是五万,借几个五万就找几个担保人,在这么个小县城,五万基本上是担保人一年左右的工资收入,担保人只要想还不管用什么法子,基本都能还完,这样既可以分散风险,又可以尽快回款,万一担保额过高,把人逼急了,破罐破摔,打死不还钱,那就犯不上了。
五我又没借钱,凭什么还钱
我第一次上门催债,是去当地一个国企职工家里,敲开门,一个中年妇女隔着防盗门问我们找谁,师父把借条往门上一拍:“姐,徐xx认识吧?”
“不认识。”妇女的反应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师父倒是不慌不忙,“赵xx是你对象吧?借条上头有他的签字,也有手印,他是担保人,徐xx跑了,你对象得还钱。”
“还嫩(方言,一声,你,你们)NLGB,你凭嘛说是他担滴保,我又没见俺男的签字,你说还钱就还钱,嫩这是讹人!”说完把门一关,任我们怎么敲,就是不开门。
“姐,你这样不是个事儿,担保了就有这个还钱的责任,你开开门,咱好好啦啦这个事儿。”师父不紧不慢的敲着门,一边敲,一边慢悠悠的喊着,这是一楼,我们有专挑着中午下班放学的点来的,外面的路人已经开始注意到我们,有人开始伸着头看热闹。
敲了没几分钟,两个保安和一个西装男走了过来,“物业的,”师父悄悄对我说,“不用管他们,最多让咱走。”
果然,三个人看过借条就只说让我们赶紧走,别影响其他人,有事通过正当渠道解决云云,话没说完,两个片警又赶了过来,问谁报的警,听见动静的女人赶紧拉开门:“就是他俩,上来就说俺欠他钱,还砸俺门,往俺屋来闯。”
没等警察张嘴,师父就把借条递了过去:“我们就是来要账,没干别的。”
警察扫了一眼,就明白了是咋回事:“有事好好说,别闹,我看这个事嫩今天也解决不了,找时间好好协商,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警察发了话,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在出警记录上签完字,我和师父溜达着出了小区。
“这男的担保会不会真没和他媳妇说?”
“借钱的是她弟,签字的是她男人,一共五万,他弟到手三万五,那娘们还拿了两千,没有比她再知道的了。”
“自家人啊,那她咋还不认账,咱咋办?今天就先回去?”
“回去可不行,自家人的钱都黑,不能便宜她,先吃饭,警察走了咱再去趟。”
可惜我们回去的时候,女人家里已经没人了,师父就拿牙签堵了他家锁眼。
后来,这事还是起诉之后才还的钱,听说法院判完之后,女人坐在法庭上边哭边骂,骂他男人没本事,平不了事,骂他弟没出息,借钱还得她来还……
六 欠钱的日子不好过
一般来说,只要败诉,担保人的工资卡就抵给我们了,除去对方的生活费,其余全是我们的,直到欠款还清。
每个月一到发工资的时候,组长的电话都会被打爆----没办法,饭钱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哥,这月工资下来了吧,你看我这生活费……”
这时候组长就像老猫逮了小耗子一样,一会说自己在吃饭,一会说自己在打牌,过一会又说自己在泡澡,不换四五个地方不算完,等着对方跑上一天,把全城都跑遍了,组长才打发人把钱给他,用他的话说:当初要钱的的时候天天躲着我,让我到处跑着找,这回我也让你们好好遛遛腿。
我曾亲眼见过县一中的一个老师,骑个自行车,转了一天之后拿到了当月九百多生活费,躲在公厕后面呜呜的哭……或许他从没想到过,自己这个在学生面前意气风发,在亲友面前人人羡慕的人民教师,会被他眼里的一群渣滓,当猴一样,耍上整整一天,月月不落。
七 三十万的故事
欠下三十万的是我的同学,卖二手房的,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吃中午饭。
电话里,他带着哭腔告诉我,自己炒股亏了,就从邻市一帮人手里借了点钱想翻本,结果还不上了,被几个人拉到了一个屋里,逼着他还钱,问我能不能先借点钱给他应付一下。
我问他到底咋回事,他说早上出门上班时被几个人拉上了车,在路上还挨了打,他不敢让爹妈知道,听说我在这行混,只能找我。
我说你把电话给他们,电话里对方很不客气,说赶紧还钱,不然要他好看,我没多说,问清了地址,告诉他们下午过去。
吃完中午饭,眯了一觉,我看看表,刚刚三点,便叫上徒弟跟我出去一趟——那时的我已经出师,可以带人干活了,地方不远,就在外环路的一个村子里,我让徒弟等着,自己进了院子。
一间卧室里,五六个人坐在床上打牌,两个人在旁边喝酒,我那同学坐在一个破纸板上,打过蜡的头发乱糟糟的,还沾了不少瓜子皮,脸上青了一块,鼻子也有血,衣服上落了几个鞋印,看见我想起来,被人又摁回去。
“钱呢?”屋里一个小青年问我,语气很横。
“他欠多少?”
“三十,你替他还?”
“我凭嘛替他还钱,我得带他走。”
“狗日的你找死,你想干嘛!”我话刚说完,一屋人就围了上来,
“叫唤嘛,你把这是非法拘禁,知道不!”我这边分毫不让。
“到24小时你再说这个话,现在你有钱拿钱,没钱滚蛋!”
“你懂的还不少,我跟你说,只要你动手了,不管多长时间,都叫非法拘禁,还有,现在三点四十,差不多够八小时了,那就是犯罪,就能判刑,中午的电话我录音了,不给钱就叫他好看,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他身上还有伤,只要我外边的伙计报了警,嫩几个谁都跑不了。”
也不管老板教的对不对,我先把话撂了出去,几个人脸上都有点慌,所有目光都落在领头的青年身上。
“那个,伙计,我看你也是吃这碗饭的,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我们没想难为他,但是我们也得吃饭,你看看,这是借条,这个事你说咋办吧。”
“借条不用看,你直接去法院起诉,走个程序,用他工资抵账就是了,慢点归慢点,但是月月能见着钱,我让他凑点先给你,剩下的一两年就能还清。”
“他要跑了咋办?”
“因为三十万,扔下一年十几万的工作不要,他憨还是你憨?”
对方没说话,冲我摆摆手,默认了我的提议,我就架起同学回去了。
事后同学说要请我吃饭,我说算了,等你还完了钱,我请你,但是从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听人说,他炒了期货……
八 窝头哥的故事
当然,也不是所有借钱的都会跑路,把烂摊子留给其他人去收拾,也有人,准确点说是有一个人,从来都认账,就是不还钱。
窝头哥,原来在本地一家民企上班,算是个小头头,收入尚可,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赌博,两年就把家底输光。
后来听说有人合伙做笼子,算计他,让他赌开了头。后来纯粹是他自己控制不住,让自己越陷越深,之后长期混迹赌场,丢了工作,跑了媳妇,卖了房子,没有家人,越活越光棍。(光棍在本地方言中除单身也有不讲理,没本事,耍无赖,不知好歹的意思)
他也实在,一不跑二不闹,就俩字:没钱。他有个亲戚在县铁合金厂上班,买房前分了间宿舍过渡,后来亲戚买房搬走了,看他可怜,就让他借住在那里。开始老板还让人去跑一跑催一催,但就是没钱。后来没办法,只能去起诉,可他平时就靠打个零工,捡个废品挣点钱,勉强饿不死罢了,即使法院判了,强制执行都没法执行,每年都会被拘上几天,窝头哥的名号由此而来。
我认识窝头哥的第二年离开了这行,后来听说,他半夜出去捡垃圾,和人起了冲突,然后就没人再见过他……
九 湿鞋了
一般来说,脸皮薄的人还是多,不管多少,都会想办法还钱,我这种兼职的每月也能挣个三两千的辛苦钱,但是看着其他人每月万把的进项心里着实痒痒,索性把工作放下,想着干上几个月,多捞点,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那趟活是我自己跑的,欠钱的是个小老板,因为出轨离婚,净身出户,手里没钱周转,就借了我们十来万,还有几万一直拖着没还,我登门拜访之后就回家了,结果屁股没坐热电话就打了过来。
电话里组长问我干活的时候打人没有,那个小老板和他前妻已经找上门了,说我打伤了小老板,要老板赔医药费,还说已经报警了,只是没说高息的事,要是解决不好就把我们放贷的事全抖出去,气的老板到处找我。
我当时脑子一懵:“没有啊,聊完就回家了,他又不欠我钱,我打他干啥。”
“那你在家等着,我再问问。”说完组长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满脑子都是浆糊,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就伤了,为什么是他前妻和他一起去的,他们要是真去派出所报警,做了证,钱要不回来不说,老板也得栽个跟头,到时候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可问题是这人的前妻哪来的胆子要挟老板,她不怕报复?
我脑子里不停寻思,也不知过了多久,组长打来电话,让我去派出所签个调解协议,这事就过去了,接我的人马上就到。
我放下电话赶了过去,一路上脑子乱糟糟的,这种倒霉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老板要是因为这事踢了我无所谓,可他要找我麻烦怎么办,连累我爸妈怎么办,要是闹大了单位知道怎么办,会不会开除我,万一开除该怎么和家里交代。那小老板怎么突然有胆子和老板来这么一出,他哪来的底气……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组长打来电话,要我进去之后说是因为口角和小老板产生纠纷,不小心推到了对方,导致对方受伤,愿意道歉赔偿,然后把协议签了就没事了。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一直打鼓,组长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安慰我说老板都打点好了,这事和我没关系,钱也不用我出,只要出个面就行,进去别乱说话,别的没事。
进了派出所,我按组长教的把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警察没吱声,递过几张纸:“一份笔录,一份调解协议,没问题就签字。”
我看都没看,拿起笔就签了字摁了手印。
从派出所出来,上了组长的车,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以后该咋办。组长递给我支烟:“老板说了,这回不怨你,但是……”
“我懂。”
“但是这个月的钱你就……”
“我懂。”老板不找我撒气我就知足了,还要钱,想什么好事,我心里对自己说。
过了半个月,我找同学打听消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我刚走不久小老板的前妻来找小老板要个孩子的抚养费,小老板手里没钱,两人吵了几句撕扯起来,小老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坐在地上开始骂他前妻没良心,说自己命不好,净身出户还得掏抚养费,放贷的逼完自己不算,自家人也逼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前妻问小老板借的谁的钱,还欠多少钱,小老板就交了底,前妻脑子活泛,她告诉小老板,要是愿意配合她,她能让他不用还钱,但是省下的钱得给她一半,小老板前妻先是让他写了个说明,把借款前后的事情写出来签了字,小老板本不想写,但前妻娘家在当地也算一方势力,招惹不起,而且前妻保证会帮他撑腰——这事是她安排的,办不成也丢自家的脸,然后俩人就去了派出所,只说打人没说高息也只是为了要挟老板。
因为周围没监控,我们这边手里没证据,况且人家手里还有小老板写的证词,随时会拿出来,一旦被盯上以后也不好做生意,警察又不是吃素的,老板干啥他们也知道,只是没证据罢了,老板更不想得罪她背后的娘家,种种不利因素下,老板只得认栽,让我签调解协议,然后免了余下的债务了事。
老板因为这事没法放开手脚继续干下去,加上做网贷和黑户洗白直接抽成的越来越多,生意大不如前,就带着几个人去外地做别的生意去了。
这件事我本想瞒着父母,可世上没有透风的墙,家里人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父母为此紧张了好久,我挨批认错也是免不了,好在以后没再有什么麻烦,这段经历就这么过去了。
十 尾巴
后来鑫哥告诉我,他从此以后听见放贷两个字心里就别扭,也曾有人托他帮忙,求他牵线搭桥的有,让他担保的也有,甚至有人怕自己借不来钱,让他出面签字借钱,自己拿钱去干别的,气的鑫哥把那人打出家门。
“我给你说,别和放贷的借贷的落落(打交道),没一个好人。”说完,鑫哥捻灭烟头,起身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