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会写诗,会作画,更会书法。
这个人,不忠,不孝,不世俗。
梅妻鹤子,是他。林和靖,是他。林逋,还是他。
一、
世人皆知林逋爱梅,如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林逋更是以孤山隐居,梅妻鹤子闻名于后世。
那么,一生未仕未娶的林和靖究竟有没有远离人间烟火呢?他的感情生活就全是空白吗?
张岱在《西湖梦寻》里提到,后世有盗墓贼掘林和靖墓,墓中无他物,唯一砚台与玉簪一只耳。
砚台是文人手里再寻常不过的事物,玉簪却属女子身边物。梅妻鹤子孤身终老的林和靖,却藏着一只女子的玉簪?
这故事,便也越来越有意思。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死后也要带着她的信物一起,是怎样的感情让他至死不愿与之分离?
那个女子又是谁呢?
历史的烟云转瞬即逝,裹挟着太多外人一辈子无法探究得到真相的奥秘。就这么,一波被一波覆盖。就这么,一千年一千年地过。
吴越的青山面容未改,孤山脚林和靖梅妻鹤子已是缱绻昨日。围着西湖一圈一圈走过,历史这张嘴从不肯轻易闭上了去。唠叨着唠叨着人间种种。
在许多文章里看到。梅妻鹤子的诠释,是由于林逋爱梅成性,以致于终生不娶。或许,是这因果乱了。不是梅花让他终生不娶。而是这不娶,是因着梅花背后的女子。
因着那曾经沧海难为水?因着那取次花丛懒回顾?因着那遥不可及思之念之的爱屋及乌?
那女子爱过的花儿,也许正正恰好是这梅花?
一切的猜想都交付与历史云烟。浩荡的时间流光如蝶翩跹飞远。
长相思·吴山青
宋代:林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长相思》是林逋一生为数不多的一首女儿词,以描写男女间依依情感。
这首词的最大特点是反复咏叹,叠字成韵。词中以自然的山青反衬人物的泪盈。叠“青”字而著“泪”眼。
可是瑰丽隽永的自然又怎会知道这人世间普普通通寻常的情感呢?离愁别绪动不摇它,风雨飘摇也伶仃过眼。
纵使是你我情深不悔,可是“结未成”三字,把那一场风花雪月权当作了故事抛向春秋岁月。
又能怎样,世事如昨,最伤的是这一个如昨。
以“江头潮已平”来抛出物是人非的沧桑与无奈,更多的是对宿命的难为。
这世界上最辛苦的不是山居,也不是出仕,世间百花里他独爱梅,万类动物中他独爱白鹤。梅花孤高自洁,不随春喧,白鹤逍遥洒脱,像个清净的旁观者。
他在山间水上,游尽西湖,探访高僧古寺。
可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杳杳群山之间,他一生未婚,究竟是在等谁?
“二十年未入尘市”的林和靖,隐逸于郊野孤山,放养闲散的生活,那“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的千年情事游离于人间烟火,也像渲染上一层亘古的迷雾。在山水清寂里,声声不息。
宿命的信手拈来,早已铭心刻骨。
他是曾经自诩 “逋世间事皆能之”的林和靖啊。
隐居孤山期间,林逋常常自驾小舟来往于西湖边的各处寺庙,他要在那山门内寻找什么?
与高僧之间的阔谈对论又是否有爱难忘,恨不得的心心念念?
那些迷惑千年的疑问,他又是否得到了禅悟的解答?
是否看开了这一切,却仍放不下心头好——那个玉簪的主人?
放不下的。
二.
他曾写词: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以一句“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的四顾茫然,这分别之情剩了烟雨满地。
禅机里奢求顿悟的林和靖,到底在这人生的最后,参透了贪嗔痴爱欲五味没有?
他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他:“何不录以示后世?”(为什么不留下一些给后世看呢?)
答:
“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我如今在这山林中隐迹,就是不想在当时当世出名,更何况是后世呢?)
既把名与利看得如此轻忽。为何仍是逃不过那一句“罗带同心结未成”,这隐密的幽怨暗含命运的不公。即使同心仍无法同行,此生定是有憾吧。
总有些人不在乎世俗,可没有人跑得开爱意。这是劫,也是笼。是没有遇到就不会相信的神话,也是看不清摸不着见不到的虚无。
或许林逋这一生纵观下来,即便没有得一人白首,但正像他咏梅诗句里说的: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江头潮水涌动起伏,唯山间寒梅傲骨千古。
他曾许下:
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鱼船。
这人间烟火味,他多贪慕。
柴米油盐的温暖浸入肺腑,怅然的一瞥,似乎仍是缺了什么。
这人间烟火能暖他五脏,可他不是豪气洒脱的李太白,更不是婉约柔肠的李后主。他亦有他的舍不得。
他的情绪可以不为物欲左右,一餐一饭已就足够;
他的快乐可以不以庙堂之高为把挟,梅妻鹤子已是寻常;
他的轻狂狷介不是用“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的界限分明来划分;
他笑迎所有人,礼待草木间。
他是缥缈难寻踪的林和靖,西湖的烟波淼淼穷不尽江上孤影;
他无官无爵,不婚不仕,远别于礼教规矩,逃遁于世情人言,却还是败给了情爱二字。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宿命轮回,怕是蛰伏的心也躲不过。
世人解说林和靖梅妻鹤子,多论其爱梅与鹤皆成痴。可是这一首风格绮秀的《长相思》存留下来,叫人一窥林和靖梅妻鹤子背后隐密晦涩的精神世界。
有趣的是,当朋友们问他何不娶妻生子时,林逋却说:
“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嘛,当然是去实现自己的志向,实现自己的志向才最重要。)
这像不像现代家长问你为什么不抓紧恋爱时你一本正经的大忽悠?
不合适、不喜欢、太忙、没时间、志不在此,统统可以成就一个原因,却不是那最终的借口。
因为已偏心,再无法动心。
在林逋当时的那个年代,不结婚不生子,不出人头地做个大官,且不说放到人群堆里会怎样,单单在家里面,一句不忠不孝就够打压的了。
可林和靖,却将这不忠不孝不世俗的隐逸做派挥毫到一生结尾。
似乎没有什么能绑缚他,这流芳百世是世俗的慰藉,他不屑。
他曾手植三百株梅树,是为了再现当年的遇见?
桃林相遇证成佳话。那么梅林呢?是哪位女子,在这冬日凛凛下前来赏雪?又是怎样的景致与心情,使孤寒清傲的林逋为之所动?
又或许,仅仅因着她对梅花的喜爱,从此一眼是一世。
既然一生一世一双人是难得的奢望,不如得气山水之间,放怀天地俯仰。我用一生一世来记忆你,把你藏在我心底。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孤山之下,山园小梅的暗香浮动间,若隐若现的还有那惊世的传奇,和青史未名的当年。
那玉簪,伴他入睡了。
孤山脚下,风光嶙峋,依稀是往日心肠。千古奥秘,埋在那一只玉簪里,再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