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乳名的呼唤中

                尚仙琴

        我的乳名叫“胎胎”。也许有人看到这个名字时，会哑然失笑吧？

        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父母亲一直都是亲昵地唤我的乳名，几乎从没有叫过我的大名，即使现在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依然如此。

        父亲和母亲唤我的乳名时，各有特色。父亲每次叫我时，总是叫“胎胎”两个字，简短有力，从不拖泥带水；而母亲每每唤我时，总是叫一个字“胎——”，声音拉的长长的，还拐个弯，带着那么点儿抑扬顿挫的感觉，听起来满满的都是宠溺。可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唤我的乳名时永远都是那么亲昵、那么自然、那么温暖，每每听到那一声声呼唤，就犹如甘甜的美酒，流入我的心田，让我如痴如醉，瞬间整个身心都沉醉在那份爱的温暖中了。

      可是，小时候，我是很不喜欢我的乳名的。我们那个时候的小孩子几乎都有乳名，男孩子喜欢叫个狗狗、丑丑、龙龙、虎虎、军军、亮亮……女孩子喜欢叫个芳芳、梅梅、兰兰、花花、红红、云云……我们姐弟四个也都有乳名，我姐的乳名叫菊菊，我哥叫斌娃，我弟叫伟娃，唯独我的乳名与众不同，叫个“胎胎”。你知道吗？我们这儿把刚出生的婴儿叫做“胎娃”，也叫做“胎胎”。从我记事那会儿，我总觉得别人的乳名都那么好听，叫起来不仅顺口，还感觉特别的亲切，而我的乳名听起来怪怪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甚至觉得叫这样的名字很丢人，心里也就一直埋怨我的父母，怎么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乳名呢？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姥姥，父母咋给我取了“胎胎”这个乳名呢？姥姥说，你上面已经有哥哥姐姐了，你爸想再生一个男娃儿，没想到你是一个女娃儿，你爸有点儿失望，曾经想把你送给别人的，所以就老不给你取名字，结果就叫下胎胎这个名字了。姥姥的话我是相信的，我曾经听我母亲和我二姨夫说过，在我还没有一岁的时候，因为二姨有一个女儿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二姨很是伤心难过，整天以泪洗面，二姨夫就央求母亲把我送给他们，母亲答应了，就这样二姨夫抱走了我。当时，父亲在外边干活不在家，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回来没有看见我，就问母亲，母亲这才告诉他把我送给了我二姨。父亲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早上父亲对母亲说，咱们去看看胎胎吧？母亲说她当时的奶水也涨得生疼，早就想去看我了，只是怕我二姨怪嫌，一直忍着没去，听了父亲的话，二话没说就和父亲一块去我二姨家了。母亲告诉我，当她和父亲刚进二姨家的大门时，就看见我正趴在炕上的窗台边玩耍，而我透过玻璃窗也看见了他们，等母亲进到屋里时，就看见我“咯咯咯……”地笑着爬到了炕沿边，险些掉下来，她紧走两步抓住了我，而我迫不及待地伸着两只小手抓着母亲的衣服就站了起来，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撒手。母亲说，她从没有见我如此的高兴过，父亲站在边上抚摸着我的头，眼里有泪花在闪烁。我想，也许只有到了生离的那一刻，父亲才会表现出他柔情的一面，他其实心底里也是舍不得把我送给别人的。

        那天，父亲母亲并没有抱我回去。只是回到家里后，父亲沉默了好久，才对母亲说，要不给她二姨说说，以后他们真的生不下女儿，胎胎就是他们的孩子，万一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了，胎胎就还给我们吧？母亲一听立马就说行。过了几天，父母又去了二姨家，把这个意思说给了二姨和二姨夫，二姨夫一听这话，不容商量地说，那不行，哥，给了我就是我的女儿，不管怎样，胎胎都是我的孩子。父亲的脾气也很倔，一见二姨夫断然拒绝，也不客气地说，你不行的话，那我今天就把胎胎抱回去了！就这样，父亲又把我抱回了家。

      我二舅三个男孩，三姨两个男孩，他们都没有女孩。当我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我记得我二舅和我三姨都正儿八经地和我父母商量过，想抱养我，母亲还没说什么，父亲就板着脸拒绝了，不给，谁都不给！我只有两个闺女儿，也不多！不会送人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一听说别人要抱养我，立刻就会眼泪汪汪的，我害怕父母真的把我送给别人，直到听了父亲的话后，才放下心来。

        我在上学前没有大名，一直叫“胎胎”这个名字，直到上学时，父亲才给我取了“尚仙琴”这个名字。记得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有几个调皮的男生时常取笑我，见了我就喊“小胎娃”、“小胎胎”、“羞，羞，把脸抠，上学了还叫小胎娃”……一边喊着，一边还用手抠着自己的脸颊。每次我都会羞红了脸，低着头不吭声，可他们几个没完没了地喊叫，就会有一大群人“嘻嘻嘻……”笑着，围成一圈看热闹，于是我便会羞愤难当，握着拳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儿，瞪着他们说，我给老师告你们去。他们一听我要告老师，就冲我吐着舌头，做个鬼脸，一哄而散了，而我也并没有真的告诉过老师。有一次放学回到家里，我哭着问母亲，谁给我取的“胎胎”这名字？难听死了！我不要叫这个名字，同学们老笑话我，丢死人了！母亲听了我的话，笑着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谁说我娃儿叫“胎胎”不好听？我娃儿是长得亲才叫“胎胎”的，看我娃儿，弯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我们这里把杏仁叫做ha hu）眼、红红的樱桃嘴，真亲！那时的我，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爱听夸奖自己的话的？听了母亲的话，我“噗嗤”一声就破涕而笑了，从此不再那么纠结这个乳名了。

        对于“胎胎”这个乳名，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的，我越来越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每每听到我的父母、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亲昵地叫我“胎胎”时，心中便会生出几分亲切，几分温暖来。

        我上高中是在万荣中学，学校离我家也就二里多路，我们村的孩子每天中午、下午都会回家吃饭的，别的孩子都是走着去走着回的。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父亲心疼我，专门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那时候我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骑着自行车上学的。那时候的路大多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平日里总会有一层厚厚的虚土，总是尘土飞扬的，每逢雨天时，更是泥泞不堪，走起来十分费劲，稍不留意，就会“哧溜”一声滑倒的。

        记得有一次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路上泥泞难走，不能骑车，我的雨鞋也忘在家里了，所以我也就一直没回家。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几个好友打着伞正准备去餐厅吃饭，刚走到马路上，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胎胎、胎胎……”是在叫我吗？循着声音望去，啊！父亲？竟然真是我的父亲！他穿着一件雨衣，就是外面是绿帆布，里面是贴胶的那种雨衣，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馍布袋，鼓鼓囊囊的，另一只手里提着我的雨鞋，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靴，沾满了泥巴。顾不上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我急忙跑向父亲，叫了一声“爸”。父亲见我来到跟前，急忙说，几天了，也不见你回来，又没有拿雨鞋，鞋都湿了吧？你妈担心的不行，也不知你还有饭票没有？这不，你妈给你做的西红柿鸡蛋炒面，还热着哩！还有一瓶子韭菜炒辣子，赶快吃吧！你还要什么不？不要的话我就回去了。

      听了父亲的话，我连忙说，我还有饭票哩！学校还有一双球鞋，都好着哩！父亲这才放心地说，那我就回去了，你赶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饭凉了。我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目送着父亲走远。和几个好友回到宿舍，打开馍布袋，只见上面是用崭新的手帕裹着的三个馒头，还有用罐头瓶子装着的韭菜炒辣子，下面是用一只小瓷盆装着的西红柿鸡蛋炒面，母亲怕面凉了，瓷盆用新抹布裹了两层……我们几个人围坐在床上美滋滋地就开吃了。那天，我吃着香喷喷的美食，想着父亲冒着大雨，两只手都提着东西，是怎样艰难地走过那泥泞的路？又想着那么多的学生，又都打着伞，父亲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的？耳畔不断地回响着父亲叫我乳名的声音“胎胎、胎胎……”尽管从小一直害怕父亲，不敢和父亲多说一句话，但想着父亲终究还是爱我的、牵挂我的，就有眼泪慢慢地从眼里溢出来。那一刻，真是觉得“胎胎”这个乳名，当真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好听的名字了。

        2007年春节，我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2008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忙了两个月把房子装修好了。暑假结束开学后没几天，也许是暑期劳累过度了吧？我在学校正上课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被送到了万荣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那次住院我住了将近一个月，怕父母担心我，刚开始就没有告诉他们。可是那时候，我侄儿就快结婚了，侄儿订婚的时候，我刚住院没几天，头晕、心慌、恶心，不能走动，每天除了输液，还要吸氧，所以就撒了个谎瞒住父母没去侄儿那里。侄儿订婚、结婚间隔只有十天，临近婚礼，实在没有办法瞒哄了，我姐和我弟只好告诉父母我住院的事。父母知道后，立马就来到医院看我。当父母一进到病房，看到我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吸着氧，母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叫了一声“胎——”就红了眼，父亲站在我的床前，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父母担心我，就急忙说，爸，妈，我不要紧的，真的，输几天液就好了。母亲说了一声，不要紧怎么还要吸氧呢？看你的脸色，没有一点血色……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到我的枕头边说，胎胎呀！病了就不要心疼钱，该怎么看就怎么看，没有钱就给爸说着……父亲没有再说下去，低着头走出了病房。父亲知道我买房子、装修房子花了不少钱，住房公积金贷了三万块钱，每月还要还贷款，儿子念书也要花钱的，他心疼我呀！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泪水就那么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那一刻，听着父母那担心的、心疼的一声“胎胎”，我深深地理解了，儿女永远是父母的心头肉，正如歌中所唱的“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她掉眼泪，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2013年刚过完年，我的母亲突发心肌梗塞。母亲在重症监护室的一个星期，几度病危，几度命悬一线。刻骨铭心地记得，母亲在监护室的第五天凌晨，一个护士突然推开监护室的门，大声喊叫，谁是徐雪梅的家属？你妈不行了！快进来一个人。当时我姐姐因为身体不舒服，刚刚回家休息了，只有我和弟弟两个人在监护室外。我一听护士的话，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一边让弟弟打电话通知我姐，一边哆哆嗦嗦套上鞋套，就冲进了监护室。一进到监护室里，就看到我的母亲闭着眼，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为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两只胳膊在不住地抖动着……瞬间我的心揪做一团，上前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哭喊着:“妈，妈……”可是我的母亲当时已经神志不清，说不出一句话来。医生说，不要哭，快抓住你妈输液的手，别让她乱动！我紧紧握着妈妈冰冷的手，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凌乱的白发，憔悴的面容，抽搐的嘴角，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我好怕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母亲叫我一声“胎——”……万幸的是，经过医生一个多小时紧张地抢救，母亲呼吸渐渐平稳，脸色慢慢正常，身体也不颤抖了。我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点点儿，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在母亲的耳边叫着，妈，妈，您醒醒，我是胎胎啊！在我的呼唤下，母亲慢慢睁开了疲惫的眼，看到我，虚弱地说，胎——，妈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我强忍着泪水，笑着说，妈，看您说啥呢？没事了！您真的没事了！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出监护室了！母亲听了我的话，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叫了我一声“胎——”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枕头上。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母亲又一次死里逃生，我能再次听着母亲那慈爱的一声“胎——”，是多么的幸福！那一刻，我也更深切的感受到，孝敬父母不能等啊！为人子女，只有及时行孝，才不会留下“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啊！

      流年如沙，五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依然喜欢听父母叫我的乳名，因为，胎胎这个名字，承载了父母对我太多的关爱与付出、理解和支持，也让我承载了太多的爱与感动、温暖和幸福。

      “胎胎”，“胎——”，每当听到这一声声亲昵的呼唤，心，瞬间就会暖暖的，笑容就幸福地挂在了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