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甫吟

李翔二十八岁这一年的中元节的晌午,灰蒙蒙的天空密布着乌云,像午后贪睡的杂交狗。整个心香街像似罩在了蒸笼里,溽热的空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聚在了一块儿,连汗毛都快喘不过气儿了。

李翔还穿着藏青色短袖T恤和磨得泛白的牛仔裤。T恤贴在身上,散着一股变了质的卤水味儿,袖口上套着的钉了小块圆的白布的黑色膀套已经皱巴巴的。夏日的夜晚,蚊虫肆意飞舞。李翔的胳膊总是被盯了,鼓了好些包,痒酥酥的,指头在皮肤上挠痒,浮起来一片泥条子。他的十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黢黢的污垢,散发着淡淡的鸡粪味,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刚从棉纺厂的车间里出来,汗水窝在发丛间,都馊了。

亲友们大抵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劝慰的话,随后纷纷散场,家中独剩下李翔和他母亲蒋莲。此刻,蒋莲正坐在餐桌前,一只胳膊搁在桌沿上,另一只胳膊放在一处大腿上。蒋莲的身上穿了件赭石色的短袖衬衣和灰色的长裤,膝盖上有两个明显的泥斑,脚上的皮凉鞋的脚后跟外侧磨损得严重,走起路来有些崴脚。她的冒着油光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头发大约有一半白的,平白增了年岁。餐桌上摆着的水壶的盖子丢在一边,多日没人用这壶,里面的水没人去更换,几只苍蝇溺毙在里面,仰泳似的飘在水面上。

蒋莲原本消瘦的脸颊又有些陷了下去,两颗珠子缩到了眼窝子里,黑洞似的,眼仁的光也都拉了进去。两个“黑洞”朝着屋外,隐约间能瞧着些闪出的光,像风中的粉末,随时都会散落了。蒋莲不声不响,亲友的那些话入了耳,却不应。亲友全都走完后,蒋莲眼窝里的泪水如毛细血管里的血似的,溢了出来。整个人都快成标本了,鬼气森森的。

蒋莲是位小学数学老师。她所教的班级一直处在级部前列。因此,她深受家长推崇,领导器重。生活中的蒋莲是一个做家务的好手,无论多忙,家中都打理得总也一尘不染,似乎在这个家里,灰尘是有罪的,必须及时清除。只是这三年里,这种境况再难见了。那天以后,蒋莲家的陈设上总有一层纱似的细灰,手指拂过,留下明显的指印。教学中,蒋莲失误频发:一次市里面的公开课上,她竟拿错了教案,原本以她的能力,没了教案也能继续上课,可她却魔怔了一般,当着整个教室的学生和听课的老师面,蹲在了地上,脸伏在双膝间,双臂抱着头,痛哭了起来。蒋莲的状态严重影响了正常的教学工作,班上的学生成绩出了状况,这让很多家长十分焦急,最终学校剥夺了她的教学权,将她调去了图书馆,做了名图书管理员。蒋莲原本是块柔软的泥,能揉出各种造型,现在却风干了,轻轻一捏就碎成了一把灰。

李翔坐在客厅与厨房相壤的门边。他看老爷柜上,他父亲李佳林正戗在那儿。从此以后,李佳林都将永远戗在那儿。三天的时间,李佳林从一个立体的、热乎的肉身子成了一张镶在了相框里,面部不能再起任何变化的照片。李佳林面露微笑,仿佛总也快乐着。李佳林的形象还是那么端正,就像以前一样。

三天前的早晨,蒋莲出门上班之际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蒋莲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归属地为延市,这是一个在归镇北面180余公里处的城市。51岁以前,蒋莲从未与这座城市发生过任何交集,就连这座城市的名字也是少有听人提及。自51岁这一年开始,三年的时间里,蒋莲大抵每月都要到这座城市去一趟,偶尔也会接到这座城市打来的电话,手机还在蒋莲的在手上震个不停。李翔从房间里出来。

是不是爸爸打来的啊?你快接啊。

蒋莲从未在早晨接到过从延市打来的电话,心中总觉着有些不安宁。她按了接听键,手机贴在了耳朵上。

喂——?

手机里传来的并非那个熟悉的声音。蒋莲与这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连他说话的节奏都已了然于胸。此刻,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是带着浓重的延市口音的普通话。三年的光景,蒋莲对这座城市里的人的口音有了刻在骨头上的了解。

手机那头挂断了,听话筒里响起急促的心跳似的忙音,似乎生命的延续,就是靠着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的声音。蒋莲的手还举着手机附在耳朵上。

没了。

蒋莲的手机械地从耳朵上滑了下来,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有些微弱。

老爷柜上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约摸六十下后,蒋莲的嘴巴里吐了两个字,跟石头似的,砸了过去。李翔也不躲避,硬生生地挨着,确是有些懵了。

李翔背对着大门,面朝屋内。蒋莲望着他,映着阳光,整个人成了一个立着的黑影,只能瞧清楚轮廓。

没了是什么意思?李翔大约是了解的。他总是想,李佳林回家只是时间的问题,人活着就有希望,可现如今这希望成了一个屁,放掉了,就没有了。李翔站在原处,嗓子眼里慢慢地发出了嘤嘤的声音,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哭什么?哭就有用了?哭死了你爸也活不过来了。

夏季的傍晚,夕阳的光像刚活剖的动物的肚子里喷溅而出的血,生命在凋萎之前,用力挣扎了,肆意喷洒了,洒到处全都染上了一片红。大巴沿着运河朝着北方行去,运河水涤荡,血泊似的。常有船行于运河上,从一座运河沿线城市运送沙石等到另一个运河城市,船身吃紧,船沿紧贴水面,都浴血奋进了。

车上仅有几名乘客,李翔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着车窗的位置。蒋莲在后排,侧着头,睡着了。车子行经一个加油站时,蒋莲的身子突地抖了一下。李翔看着路边运河大堤两侧的香樟树不断往后退去。三年前,他第一次和蒋莲去往延市时,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只听司机说,车程五个小时,每天只有两趟班车。大巴在运河大堤上大约行了三个小时,然后折了方向,朝着西面开去,目之所及全是陆路:有些是可供汽车行驶的水泥路,有些是可供植物生长的泥路。植物在夏天的傍晚里茕茕孑立,似乎有着一股野蛮生长的力量。大巴朝着夕阳所在的地方赶去,昏黄的光笼着车身。车内一片寂静。李翔坐在位置上,盯着车前看,夕阳的光映在瞳仁上。他想,夕阳哪来的无限好,这般模样,独留下悲凉与孤寂。

一座蜿蜒的立交桥的身影挺在车前进的地方,越来越近。在第四次来到延市,李翔就知道了,看到立交桥就意味着到了延市地界。

李翔和蒋莲在延市的车站下了车,坐上最后一班去往延市下辖的荡充镇的中巴。公路坑洼不平,车行路上,如同在波涛荡漾的海面上。延市临海,荡充镇就在海边。荡充镇的最东面的边界就是岩石堆,海浪总是冲击着岩石。夏季的晚上,海风呼啸,浪声汹涌,空气里湿答答的。夏季涨潮,荡充镇的滩涂全都浸在了海水里。镇子的四有接近九十度的斜坡,荡充镇的地基愣是抬高了。下到滩涂,要走下大约四米高,一个接一个的台阶连起来的楼梯。正是高的地基,涨潮是并不会对镇中心造成太大的影响。

荡充镇是个小镇。小镇大约是闭塞的。相较于其他的小镇,荡充镇不仅闭塞,还很孤立。荡充镇到延市的路途中,有约莫十公里的无人区。这片区域多为人工培育的各种林木。荡充镇像个孤独的孩子,立在海边。于是,荡充镇的人有了个习惯:早睡。李翔和蒋莲抵达荡充镇的时候,镇上的人家大抵闭户了。李翔和蒋莲不去往别处,径直朝着一户人家走去,屋内灯还亮。蒋莲的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在门上扣了几下。门打开,里面探出了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女人的身影。女人穿着深红的连衣长裙,脚上踏着一双高跟黑皮鞋,头上盘着个圆髻,腰窝子呈了一条曲线,脖子长度有些失了比例的长,一条金项链环在脖子上,一张白净的脸,五官都很端正,一口牙齐整,却有些象牙黄。

你们终于到了。

跟以前一样啊,车次太少了。

下午,你家老李就火化了,最后一面是见不着了,明天只能带着骨灰盒回去了。

这女人人称“刘姐”。刘姐一个人操持着个小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自己家,招待来往的人吃饭。店里除了一个打下手的大妈,就是有她那上小学的女儿活。刘姐大抵睡得晚,有外地人来到荡充镇,无处可落脚,便去她家,久而久之,她家的几间闲置的房间就成了旅馆。家中白天是饭店,有人来吃饭,晚上是旅馆,有人来住宿。来荡充镇的人多为探监的,刘姐却也不小瞧人家,从不另眼相待,都当他们来这里办事,招呼来往的人倒也非常得体,有些人每年都要见上几次,有些人在某日笑脸盈盈的来,自此,这人大抵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小镇了。人临走时,刘姐都会说,我们再也不要在这个镇上相见了。

刘姐见到蒋莲,迎她进门。刘姐对蒋莲的印象尤深,每次来到荡充镇,在她店里住下,却从未在她店里吃过饭,吃的都是自己带的干粮,就算是冬天,也都是吃一个冷馒头。其他人吃饭时,都有话说,她总是不说话,眼睛里泪汪汪的。刘姐与蒋莲交流过几次,也知晓了李佳林的情况,虽有同情,却也无可奈何,总归只能劝慰几句。在蒋莲来此之前,李佳林的事情就传了出来。刘姐打听后,知她这两日一定会到。

刘姐说,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的事,在这里,出这种事可算是大事。

蒋莲不应。暗淡的灯光下,人的脸上布满了倦容。

刘姐又说,我都帮你问清楚了,是突发心梗,人家也尽力了,没能抢救得过来。我看啊,这事发生了,你也别太难过,哭得死去活来的,人也没办法再缓过气儿来了。还是尽早带回家入土为安才是要紧的。

蒋莲依旧不应。

你们可以申诉的,有人在这里面死了,是可以要求赔偿的。人没了,钱总归要赔偿一点的,不然就人财两空。

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蒋莲又泪眼婆娑了。

也别多想了,先睡一觉。就以前一样,还是住里面两个房间。

蒋莲直接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李翔躺在床上,月光和海风透过纱窗钻进屋内,屋里的物件隐隐绰绰的,身上吸附的粘腻的汗渍像绳子一样捆着人。他听着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三年前的隆冬,一场百年一遇的“霸王级”寒潮席卷全国。冷空气自北南下,战争侵略般,有着摧枯拉朽的势头,所经之处,连有些树木都冻伤了。

这一年的临近春节的一天,禹城的都市报的A3版上刊了一则新闻:该报的气象记者为了验证霸王级寒潮到底冷到什么程度,便在午夜时分置身室外,将一杯刚烧开的热水倒在地上,水刚出杯就成了冰粒子,落在地上全都溅开了花。摄像机的慢镜头下,冰粒子像舞蹈了一般,颗颗落在地上,再又弹了起来。几个身在心香街的居民看到了这则新闻,纷纷感叹,这年景要是放在过去,可不是要冻死人的嘛。

就在这则新闻见报的这一天,归镇的邮政所的一个邮递员骑着一辆油漆剥落的军绿色大杠自行车来到心香街。自行车在石板路上行进时有些颠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邮递员在李翔家门口架好自行车的撑架。在门外喊:

有人在家吗?李翔在家吗?有你们家的信。

李翔从屋内出来。在一张纸上签了字,邮递员递给他一封挂号信。邮递员走后,李翔回屋,撕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本薄的的小册子——《探监手册》——和一份表格。手册里详列了探监时所需遵守的规章制度。表格上则需填上李佳林的直系亲属的名字和相应的身份证号码,然后再寄回去。

蒋莲从李翔手上接过信件,右手的食指指着手册上的字,一个个指过去,读过去,来回读了好几遍。她的眼睛里,梅雨季节时的雨点似的,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砸在纸上。

明天过去。蒋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翔后来一直都记得,第一次去往延市,运河上,湖水荡漾里,寒风呼呼地吹,像展开的麻布在空气中鼓动,有着落感,每一下子都很实在,绝不落空。车窗外钢刀似的风从窗户的细缝里钻了进去,大巴车里跟冰柜似的,连呼吸都是冷的。双脚裹在棉鞋里,逐渐没了热乎气。他依稀记得,在他幼年时,他的奶奶去世,送往殡仪馆的头一天晚上,众人在家中的院子讨论第二天出殡的事宜,他在堂屋里看着他奶奶躺在一个透明的盖子底下,就擅自打开了盖子,摸着奶奶的手。

奶奶起来了,不要睡觉了,起来跟我玩。

李翔后来时常回忆起那天,奶奶的手就像一块冻猪肉。

冬日的天光消失得早,乌兰的天上,月亮逐渐升了起来。李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目的地,眼前所见都是陌生的。只是在后来,这些陌生的东西逐渐变得熟悉了。车在哪个地方转弯,多久之后会经过一个加油站……大约途中的一切跟雕版上刻下的字似的,印在了他脑仁儿上。

夜晚的荡充镇,除了晚上出没的东西外,只有路灯还亮着,想必常年失修,有些路灯已近失明。在这个陌生的夜晚,唯有天上依旧悬着的月亮的光最能照亮前面的路。

蒋莲和李翔挨户看了很多家,屋内都黑黢黢的,后来到了一家,灯光亮着,这正是刘姐家。蒋莲第一次见到刘姐。这个右手翘着兰花指,夹着男士香烟的女人像是在招呼晚归的家人。说:

赶快进来吧。这么晚了,外面冷。

这么冷的天,你爸在里面肯定要受冷了。

明天就见到爸爸了,别太担心了。

大姐,你放心好了,监狱里很人性化的,不会受冷挨冻的。

不知道他在里面怎么样。

大姐放宽心,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在此后的三年里,李翔和蒋莲都会在每月二十三日的晚上来到刘姐所开的旅馆。直到此次,他们却在另一个时日来到了这里。

这一天夜里,一场风雪自北方飘来,撕棉扯絮般,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厚纱。大雪纷飞的夜晚,海上微风吹来,更多了些冷意。这里的人都说冬天的海风是硬的,吹得人的脸总是蜡黄的,极容易皴了。第二日,整个镇子白茫茫一片。荡充镇像铺上了一层破旧的白毯,有些地方破了,露出了底下的东西。屋顶上,雪沿着瓦楞,形成了一道道的印子。多日后,雪化了,屋檐的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打在地面上。屋角的阴凉处挂着长长的冰棱。

荡充镇唯有一条主干道,一头是镇子的入口,立着一快古旧的石门楼,上面有块排放,楷书阴文刻了“荡充”二字;另一头是延市监狱,监狱的门口北侧的墙上书了“延市监狱”四个字,南面一扇电动拉门,拉门南面是等候室。从拉门进去,是一处操场,有一处篮球场,此刻被大雪覆盖了。操场最东面是两扇合在一块儿,刷了银灰漆的高铁门,底部各装了四个轮子,电机启动,轮子转动,铁门缓慢起开。

等候室里,悲伤的神情脸谱似的附着在蒋莲的脸上,泪腺似是出了毛病,眼泪就一直没止过。她手上拿了纸巾,不停地掖去眼角的泪水。她从包里取出她和李翔的身份证,递进窗口里,交给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工作人员的指导和操作下,李翔和蒋莲轮流站到一台机器前,机器的屏幕上显示出人影,扫描了人像,模样定格在了屏幕上,身份也就算核实了,工作人员递回身份真和一张磁片卡。

照例每天早晨八点开始,每隔一小时,有一批人进去探视,早上四批。下午两点开始,依旧一小时一批,总共四批。等候室里,要进去探视的人等候着有人来接他们一起进去。后来,李翔和蒋莲知晓了,到了时间就会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拿着一张机打发票模样的长条纸,依次念了纸上打印的受探视的人的名字,念到名字的人的家属才可以进去探视。

此时,李翔和蒋莲坐在等候室的长排椅上。蒋莲手上的面纸湿漉漉的。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新的面纸,仍旧不停地掖着眼角。她的双眼泡在泪水里,眼角红肿了,眼窝子像注水的猪肉。李翔看室内其他人,一些人该是结伴而来,相互之间说着话,却不见脸上有悲伤的神情,有说有笑的,像是晚上在餐厅门口等着叫号。室内安放了儿童游戏区,小孩在滑梯上玩得笑声盈盈。李翔心想:他们不是应该很难过的吗?他们的家人都成了阶下囚,这不应该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吗?李翔见等候室里进了一个女人,手上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女人的脸上像刷油漆似的,平整地涂上了粉底。身上的浓郁香气,在冬天的冷空气里凝结了,进了等候室里,空调的热气将凝结的香气都化了开来。他盯着那女人看了几眼。女人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对着他莞尔一笑,嘴巴里露出一颗虎牙。

虽是一小时一批人,可当真进了去,说得上话的时间却只有半个小时,其他的时间全都用在走路和等待上了。

到了八点,领队的人拿着纸条依次报了名,众人排着队跟着那人去了铁门边上的一扇门里,众人站在走廊上,待领队的那人再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名字,核对了探视的人的身份证才可以进去,经过三道密码门,穿过一条甬道,这条甬道的西面是一面铁丝网,瞧得见监狱里的一些房舍,西面仍是铁丝网,顶上却拉上了一道密的电网,能听得见轻微的电流声。甬道的尽头依旧是一道密码门,领队的人刷了磁卡,输了密码,门就开了。

看上面的大屏幕,你们要看的人的名字后面就是座位号,坐在座位上,磁卡放在右面的电话机上,然后再拿起话筒。

一个女人读报似的讲了一遍。

李翔和蒋莲坐在贴了25号数字的位置上,座位前装了透明的玻璃,隔着玻璃,却是听不见对面的声音。

李佳林是和一群人排队从一个门里走了进来的。他穿一身淡蓝色的厚棉袄。此时,他已剃了个平顶头,平整的头上,白发更为明晰。

蒋莲看李佳林在玻璃那头拿起电话,也拿起了电话。她不说话,却只有刷刷的泪水和嘤嘤的哭声。

时间过起来很快,没几年就回去了,放心好了。

李佳林的脸上贴着笑。他的脸瘦了许多,皮肤都成了久放的猪皮了。笑起来时,脸上都是褶子。

蒋莲与李佳林说话时,李翔看了周围,纳西人大约只是当面打着电话聊家常。那个年轻女人拿着电话附在女儿的耳朵上。

喊爸爸。

爸爸。

男人在里面,嘴巴动了一下,满面笑容。

……

李翔拿着左边的话筒,说:爸,我们一定会等你回去的。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不在家,你应该担起家庭的重担了。

电话上显示屏上,数字不停地转动,待到二十七分钟时,电话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您的通话时间还有三分钟。

我在这边你们放心,没有什么事儿的。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李佳林放下电话,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蒋莲站来来,看着李佳林走进门里,再走到院子里,后来就瞧不见身影了。蒋莲依旧流着泪,眼珠子上的白仁布满了血丝。

大家都起来吧,走了哦。别哭了啊。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没什么好哭的啊。

李翔搀着蒋莲走在最后面,再从门禁出去,经过甬道,然后再经过三个门禁,在经过第二个门禁时,男士还需站在一台机器前,照了相,扫描了身份证,核实了身份才能经过最后一道门禁。

走出电动拉门,李翔依旧搀着蒋莲,去到中巴停靠站。李翔见先前的那个带着两个的女人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打开后面的车门,让小女孩进去,关上车门后,她走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边上,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这是李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早晨的荡充镇,太阳初起,沿着海面慢慢地朝天空升上去,海风刮进每一条街道,从这所小旅馆的窗外吹过,闻起来有咸湿的味道。常年生活在荡充镇的人的身上都会有大海的气息,在夏季的午后,指甲在胳膊上刮一下,会刮出白色的结晶。

李翔有些犯晕,显然是昨晚没有睡好。他走到房门口,打了个踉跄。从屋里出来,李翔看到蒋莲刚洗漱好。蒋莲的眼袋像注了水,眼仁上布着蛛网似的血丝。

李翔和蒋莲到了延市监狱的狱政科时整好是八点整。说明了情况后,他们候了大约十分钟,被人带去了其他地方。李翔和蒋莲看到四个人朝他们走过来,其中一个人手上捧着一个盒子,还有一个人在此前每次的探视时,她都要讲一遍同样的话。

对此,我们深表遗憾,这事发生的太突然了。其中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对李翔和蒋莲说,李佳林是突发心肌梗塞,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这是李佳林的骨灰。中年男子示意了一下,然后那个捧着骨灰盒的女子将朱漆的盒子递了出来,女人手上的白手套映着朱漆,显得更加的白了。李翔接过了盒子,捧着了他的父亲。分别三年多后,一家人终于又能团聚了。

另外,这袋子里是李佳林在我们这里用过的一些东西。

另一个女人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过去,蒋莲伸手接了过来。

还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名字。

这女人还真奇怪,现在倒不哭了。以前每次来都哭哭啼啼的,没有哪次不哭的,跟其他来探监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们家的事,我都会背了,每次来都要跟我们讲一遍他们家的事情。

大约四年前的初冬,天气大约有些冷了,屋外的行道树的树叶不断往下飘落。每天早上,街头都聚拢了枯黄的树叶。

李佳林正在办公室里草拟一份文件,几名身穿制服的检察机关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们出示了证件,说有件案子需要他协助调查,当即把他带走了。

谁也不曾想到,李佳林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二年的暮春,他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并被法院判以13年的有期徒刑。李佳林被判刑的罪名是贪污。

他这么老实,怎么会贪污呢?他只是帮着单位打工而已,他根本没拿一分钱啊。我们家至今还住在老房子里,都没钱换新的。你们看,他的案子里有些证据完全不符实。

蒋莲和李翔走出了监狱大门口的电动门。他们朝着中巴的停靠站走去。

姐,要节哀,日子还长着呢。刘姐站在路口等着他们经过,走上前,扶着蒋莲的肩膀。我想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姐,没有过不去的砍。

蒋莲盯着刘姐的眼睛看,都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跟你说,他是冤枉的,你会信吗?

信,我绝对相信。刘姐也盯着蒋莲的双目看,非常的笃定。

暴雨伴着电闪和雷鸣落了下来,灰暗的天空闪出一阵阵银白的光。雨水打在石板路上和屋顶上,雨下得急,人若行走在屋外,雨水打在身上,就像挨了戒尺。雨水沿着屋檐落下,形成了雨帘。雨水打在地上,又溅了起来,夏季的雨就像是按了快进键,有些急促。地上的暑热全都蒸腾了起来,空气里全都是湿哒哒的热气,还能闻到灰尘的味道。

蒋莲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油一样的在脸上蠕动。李翔该是累了,坐在凳子上打起了瞌铳,脑袋缓缓往下沉去,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从半寐中醒了过来。他看到蒋莲去了洗手间,洗了脸,拿出染发剂调配起来,在自己的脖子上围了皮的围脖,然后拿着小梳子刮上染发剂,照着镜子在头发上梳了起来。半小时后,洗了头发,白发全都覆盖了,愣是年轻了数岁。

蒋莲将家中全都打扫了一遍,桌椅、老爷柜……上的灰尘全都抹掉了,桌子上的水壶里的水和苍蝇都倒了,清洗了一遍。她洗干净抹布,摆放好,进了洗手间,关上门,里面响起淋浴喷头洒水的声音。半个小时后,蒋莲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都洁净了。蒋莲将换洗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倒了一勺洗衣粉,拧开洗衣机的开关。

蒋莲从书架上拿下三年不曾翻过的数学课本和教参,坐到餐桌前,戴上老花镜,备起了课。

到了傍晚,雷电歇了,雨势渐次小了,些许的雨滴零星地落了下来,水洼里形成淡淡涟漪。浮在空中的热气逐渐散去,空气像刚在洗衣机里洗涤过,石板路上的雨水朝着缝隙流进了地下,流向了远处……

2017年5月16日于邗江大刘庄

2017年6月20日正午修改于广陵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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