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一年光景匆匆过去,又是一个冬末,一向气候温和的金陵竟也纷纷扬扬的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六边形,精灵般跳跃在屋脊廊檐,给庭院铺上一层细腻的银白。
想来应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吧,黛玉来到了贾府,她的外祖家。
在这里,她遇见了命中注定要与之痴缠一生的人。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谁也想不到,这竟是被贾府众人称为“混世魔王”的宝玉见到林妹妹时说的第一句话。
而那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也让她从宝玉处得了个“颦颦”的表字。
寄人篱下的孤女,风流纨绔的公子,多像王子和灰姑娘的翻版。
在贾府和众姐妹一起度过的日子,应当是快乐的吧?秋天食蟹赋诗,冬日扫雪烹茶。何等惬意。
然而美好的岁月,也只这几年。纵然宝黛二人纠缠得难舍难分,还是敌不过贾母的一句话。她与他,终究有缘无分。
亦是一个飘雪的日子,屋内生着暖烘烘的火炉,自小服侍她长大的雪雁也不在身边,唯有情同姐妹的大丫鬟紫娟还陪伴着她。
偌大的贾府,一边张灯结彩,唢呐齐鸣,一边凄清无比,惹人感伤。
终于,在宝钗、宝玉礼成的那一刻,黛玉还完了她转世前的债。我宁愿相信她已回到静谧安详的西方灵河岸边,继续做默默无闻的绛珠仙草。
犹记得《红楼梦》中黛玉的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虽然在这首判词中,宝黛二人不分伯仲,然而我更爱黛玉——这为情所困的傻女子。
世人都道黛玉之惊才绝艳,一首《葬花吟》迷乱了多少花季少女多愁善感的心。
一柄纤细的花锄,重重浅红深粉的花瓣被小心翼翼地拾起,包裹在一方刺绣精美的绢帕里。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她一字一句地念着,这哀婉的诗。花瓣被掩在一抔黄土里,来年还会化作春泥。可是自己,却始终如那无根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落花飞雨的时节,总是能轻易勾起她心中的哀思,盈盈双眸中的泪痕,从未褪尽。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念出这两句诗时,恐怕也未曾想过自己竟会一语成谶。
自幼陪伴在身边的丫鬟被“借”去骗宝玉与宝钗完婚,而黛玉,只能孤独地死去。
一直都觉得,宝黛之间的爱情,是我读过的最容易让人泪流的悲剧。
烧了诗稿就能没了执念吗?那情感只会在心底扎根更深,一直向下、向下,以心头的血肉为它成长的养分,一路蜿蜒迤逦至灵魂深处,幻化成几世轮回也无法磨灭的烙印。
不知最后终于远离红尘的宝玉,可还记得那些与林妹妹有关的日月。
那篇曾一起偷偷看过的《西厢记》中的唱词,还记得否?
仓央嘉措曾有诗:“曾虑多情污梵行,又恐入山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而今,当年共读《西厢》的“倾国倾城貌”已然仙逝,独留宝玉这“多愁多病身”飘荡在世间,不过,也不用担心少年时的情爱会污了梵行。
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林妹妹犹甚。《牡丹亭》的唱词亦能勾起这多情人儿的愁肠,“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满地春红总会轻易惹她怜惜,也总让她陷入自怜自殇中,发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痴叹。
黛玉早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许对于自己的悲情结局,这位美丽而不失聪慧的女子也多多少少地有些预料;而宝玉,他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着黛玉的同时,也奢望着 姐姐妹妹们能始终在一处,玩耍嬉乐。
可纵然知晓青春终散,想必这凄冷的结束,也没有人会预料。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曾经彼此眼中唯一的风光,也会渐渐淡为背景。
“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
“妹妹眉尖若蹙,当得‘颦颦’二字。”
“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
“妹妹……”
岂不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叹,每个人都有。假若一切能停留在初见那天,也许宝玉与黛玉,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又哪知当初多深情,后来就多悲情。
愿,他们能在另一个时空相遇,那里,有春红四季,日日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