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我出生前说起,那时我父母还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但我母亲怀了我以后,父亲开始长期不回家,也有了婚外情,母亲由于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也没能管束他,爷奶更是站在父亲一边,这个家庭,由此开始逐步破裂了。三岁那年,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他瞪了我一眼,后来便很久都没再见过他,因为他有自己的去处,再后来他因斗殴入狱了。
我们是和爷奶住在一起的,一栋平房,左右两间屋子,住在一起的几年里母亲受了很多委屈,父亲出轨她也没受到公公婆婆的帮助,母亲很难过,回了娘家,留下了刚会爬的我和在念小学的姐姐。原本我和姐姐会就此活下去,可是后来母亲又回来了。后来母亲跟我提过一次原因,她说她回去时看到我躺在炕上睡着了也没人给盖被子,没有她在我每天连顿饭都吃不上,只能吃土豆沾白糖,姐姐的头发生了虱子也没洗,那一天之后她回娘家拿行李决定搬回来住,我姥姥问她"雅坤啊,你可想好,你这要是一回去就不能再回来了"我妈说她为了两个孩子,自己受再多委屈也会坚持下去。于是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在我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的那几年里我们过的很穷苦,母亲起初是扫马路的,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但不敢吵醒我们,蹑手蹑脚的穿衣服,蹑手蹑脚的出门,可我还是醒着。天亮后姐姐会送我去幼儿园,晚上再接我回家。晚饭是茄子,每天都是茄子,因为茄子最便宜。后来母亲去了一家工厂,工作的内容是剥葡萄皮,一整天手都泡在水里,于是她的手开始肿胀、褶皱开裂,后来姐姐也会去帮忙,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学入学前跟母亲的一次交谈中她告诉我,那一年还在念初中的姐姐跟她说"妈,我不上学了,我跟你一起赚钱养活小弟吧"。我妈当然没有同意,她自己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
再后来母亲跟人借钱买了辆三轮车,开始拉车赚钱,拉一趟两元,这一拉就是七八年,直到我小学毕业。那几年的生活就是早上妈妈骑车拉我去学校然后去挣钱,中午接我回家吃饭再送我回校,晚上要劈柴烧火做饭,晚上九点我睡觉她开始洗衣服,每天都如此。有一次冬天我们买不起煤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后山偷了一捆玉米秆,那是她少有的做过的"不道德"的事。因为家里不富裕,所以很多事都要节省,上厕所用的纸只能拿两格,喝剩的水拿来洗手,洗完手还可以拖地,方方面面都是如此,所以那个时候学校里给订的儿童读物我不订,报纸我不买,铅笔橡皮是老师送的,同学们都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开始疏远我,甚至讨厌我。下课了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我就自己躲到角落里在地上画画,没有朋友陪伴我就写日记自己跟自己说话,在学校受到嘲笑与欺负我也不会跟妈妈讲,不想给她添负担。念小学的那六年里,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处,因为不想再感受失望了,不想一次次去找别人说"加我一个一起玩吧"的时候得到的回复是"不加,我们不跟你玩"。
其实生活也不全是相依为命的温情,母亲也曾因为愤怒几次将我的胳膊拽到脱臼,被打骂是常有的事,我念三年级那年父亲出狱了,那一年我十岁,可他的出现并没有让我增加一丝幸福感,他会因为我把瓶子弄倒而一脚将我踹到墙角,也会因为我写作业写的慢而拿扫帚将我的双腿打到发青发紫,且不许我哭,哭的越狠打的越狠,所以我对他没有一分的好印象,有的全是恐惧与愤怒。他出狱后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年就开始做生意,有了些钱,也再次有了外遇,同样的,再次抛弃了我。他后来给我爷奶租了间房子,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姐姐已经去念大学了,真的变成了我和妈妈相依为命,那时候我自己上下学,劈柴烧火,等着妈妈回家,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母亲虽然外表坚强,可她毕竟只是个普通女人,她也会怕,怕有坏人闯入将我们杀害,于是中秋前天她带着我去看望爷奶希望他们回来住,可是没能成功。那一年的中秋,也就成了第一个只有我和妈妈的中秋。
父亲唯一做过的好事是给我们买了间房子,让我们不用再和爷奶住在一起。本以为可以开始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母亲的病却越发严重起来。她的病是肾炎,劳累过度所致,她舍不得买靴子,下雨天拉车的时候双脚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身体受凉,这件事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写在过作文里,那时只知道她辛苦,却不曾想过会让她得病。在平房的时候她会去批发汤药回来煮,每次都是满满一车,她自己给自己治病救命,这病不能劳累,她却不得不累,也是因为这样,她的病情不断恶化着。
到了我念初中的时候她的病已经恶化成了尿毒症,找了很多偏方也无济于事,浪费了很多钱,最后还是要走上靠透析维持生命的路。
尿毒症患者的肾功能基本衰竭,无法将体内的水分排出,透析就是帮助患者排水的过程,这需要在患者手臂上切开一个口子,将血管连接到一起,这被称作"漏"。透析时需要将钢丁一般粗细的针管扎入漏中,让血液通过导管与药液混合排出血液中的水分再流回体内。透析结束时拔出针管的瞬间要用绷带立刻将伤口缠住,有时做得不好伤口也会向外大量喷血,这样的痛苦,她每隔一天就要遭受一次。初中的我也还算努力,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十名,也因为这样,老师跟同学对我也不错,我也渐渐有了自信,不再沉默寡言,也开始交到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大家会一起谈笑一起吃饭,为了不失去这段友谊,我不想再被特殊化,没有上报贫困生,也没有跟别人讲家里的事。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自卑又好强的缘故,我很在乎成绩的高低,名次稍降一点我就对自己特别恼火,有一次课堂上老师兑答案的时候我连着错了五道题,就气得把格尺掰断,在手臂上用力地划了一下、两下,划到不计次数,同桌跟周围的人都吓到了,我看着流着血的胳膊,心里对自己的愤怒也减轻了一点,好像对一个“有罪”的人做了惩罚便会宽心一样。
初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我考到了班级第六名,734分,这个数字我一直记得,因为这分数代表我有能力进入本地的重点高中。我本以为生活就此开始明朗了,却在一次体育课间和同学的交谈中毁掉了。那位姓马的同学和我说“我昨晚放学和王xx一起回得家,我问他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说?”我很期待这个回答,因为王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敞开心扉结交的朋友之一,我掏心掏肺,自认为对他很好,我很好奇在他心里我是怎样的形象。“他说你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我霎时脑子一片空白,十几秒后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很大声,马同学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那之后我就得了抑郁症,变得多疑,总觉得谁都有可能害我,谁都不可信,也不去学校上课,经常旷课,一个月里有时连一个星期的课都上不到,把自己锁在家里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想了很多事,也经常想到死,割腕过好几次,我妈也为我这样哭过好多次,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孩子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有跟她说过。我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沉默的我,学校的课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上着,到了中考成绩发榜之后我看到自己连普通高中的分数线都没过,而王进了那所原本我也可以考上的重点高中。
后来我花钱进了本地的普通高中,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我的抑郁症也没有那么严重了,但因为没有痊愈,每年秋冬季都会复发。高一第一学期的期中我考了第四名,期末第七,同学问我怎么会花钱入学,因为那些考入学校的人成绩都没我好,我说发挥失常。高二时学习压力增大,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也不稳定,连着两个月都是去不同的医院看病住院,我就自己一个人在家,她的全身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衰竭,心脏更是脆弱,身边开始常备救心丸,有时她在房间里会突然心脏疼痛,躺在床上不能动,只能喊“儿子”,我在自己房间听到有人喊我时就会跑到她房间给她拿药,不敢怠慢一秒,因为我真的好怕就差一秒我就失去她,后来我总是听见她喊我,我跑到她房间的时候她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我问“你没叫我吗”她说没有,我就说是我听错了,有时候在学校上课也会听见她喊我,一直心神不宁,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她,万一我不在时她又心脏疼痛怎么办,万一有火灾呢?地震呢?晚自习放学后看到有消防车朝我家的方向开去都会担心是不是家里失火了,她逃不出来怎么办,于是跑着回去,看到一切无恙才放心。有一次在一天里遇到了太多不顺心的事,又想到前几天她跟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我儿子回家时我至少能让他吃到口热饭”,没忍住就在学校哭了,请假回了家,在家门口站了好久,擦干眼泪,把表情恢复到自然才进门,她问我出啥事了吗,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会讲,不想让她替我担心。因为抑郁症的缘故,我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就看轻自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一无是处,这些情绪累积起来病情就会复发,不想见人不想交谈,不想把这个糟糕的自己展现在他人眼前,于是高中也有过旷课在家的情况。到了高三时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顶着高强度的高三生活,认真听课专心做题,一周只有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发生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2013年中秋节前一天晚上,她躺在房间里跟我说她腿疼,浑身都不舒服,我给她捶了捶腿,她稍微缓解了一点就让我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去上课,她自己去医院透析,跟我说下午回来会买点好吃的,两个人也得过个中秋节。中午放学后我在家里等她回来,可是到了该回来的时间也不见人,下午两点左右家里电话响了,是我二姨打来的,她说“赶紧来医院一趟吧,你妈快不行了,让你姐也回来吧,见你妈最后一面。”我来不及反应就跑下楼,打车到医院,用我这辈子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跑上楼,进到病房里看见亲戚们都在,我妈虚弱的坐着,嘴唇发黑,呼吸无力,紧闭着眼睛,听见二姨说“儿子来了”才强挺着睁开了两秒,看了我一眼又闭起来,我忍着难过只说了一声“妈”眼泪就夺眶而出,我说“妈,我回来了,坚持,你还没看到我考大学呢”,她靠在我怀里,我听着她虚弱的呼吸,过了很久她才求救一般的喊出“姐啊,你让我死吧,我难受!”那是这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投降,我知道她很痛苦。医生给她打了好几针强心剂和止痛针她才勉强撑下来,到了晚上,她这些年结交下的为数不多的朋友都赶来看她,她逢人便说“以后帮我多照顾照顾你外甥”,那时候我彻底相信了我在她心里有多重要,以前她常说是为了我活着我还不信,因为她也常说我的不好,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惦记着我,怕我过的不好,我才知道我对她的亏欠几生几世都还不完了。那一晚我跪在她床边握着她粗糙的手,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和白了大半的头发,一直流泪,却只能流泪,什么都做不了,回想着这些年她受过的苦,她其实本可以一走了之的,趁着年轻再嫁他人,可是她放心不下我啊,不忍心看着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疼,又没有妈妈爱,于是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给了我一个家。本地的医院能力有限,第二天一早我们转院去了秦皇岛市医院,路上舅舅跟我谈到她的病情,说其实在刚发现的时候是可以治好的,只是她舍不得花钱,只肯喝廉价的汤药,就是最开始的那一堆,我心里千万个后悔,要是能时光倒流多好,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也不想她出去用命赚钱。到了医院之后她似乎有所好转,可以自己下床去厕所,也可以跟其他人交谈,她跟我三姨抱怨着来时的救护车太颠簸了,她想坐起来大夫也不让她坐,我们以为她马上就要好了,也跟她开着玩笑。可是到了晚上她躺下之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各种药液打进她体内,她又排不出,身体也开始肿胀,整个人神智不清,偶尔醒来了也是无意识的,嘴里喊着“姐啊,我疼”,她双眼也肿着睁不开,明明面对着我却不知道我是谁,然后她突然冲我抬起双臂,我上前抱着她,又无能为力地哭了,我当时好恨我自己怎么这么没用,怎么什么忙都帮不上,连替她受苦都不行。在秦皇岛市医院的几天里她常处于休克状态,大家昼夜轮班看着她,给她打各种点滴,但也无济于事。终于,大夫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单,跟我们说她治不好了,让我们准备后事。房间里只留下我和姐姐以及此次闻讯赶来的父亲,我们跟她说着最后的道别,我跟她说“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上大学的钱父亲也会出,我还有姐呢,以后还有这么多亲戚帮我,没事的。”我们跟她说了很多话,可是她做不出反应,那时我切身体会到,道别一定要早早做好,不然等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刻就没有办法好好道别了。亲戚们决定让她自然消耗光体内的能量,让她没有痛苦的走,于是护士们拔掉了她身上的所有针管和营养剂,舅舅骗她说她已经病好了,可以回家了,她欣慰的笑了。可此时,我们连寿衣都准备好了。
回家的车上偶有颠簸,我跟司机说慢点开,她以为我在跟司机吵架,还一直安慰我说“没事。”到家之后几个人把她抬回了我的房间,我告诉她到家了,她才放心地睡了一觉。之后她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也可以开始吃一些稀粥,她说“我要坚持,不放弃,我儿子都不放弃,我不能让我儿子没有妈,我多吃点儿好有劲儿好起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流利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来她无法再流利地组织语言,说出来的词也和想的不一样,像小孩子一样大多数时候只会讲病句和词语,两天后我们把她送回医院住院,她的作息还很不稳定,凌晨两点要起来吃一次饭,没有规律地要喝水、上厕所,我就住在她的病床旁边,她轻轻碰我一下我就会醒,给她端水倒夜壶,一段时间后,我的抑郁症又发作了。
这次我没有想死,我不能死,我知道我就是我妈的命,于是这次我也没有做出自残的行为,而是平静地回到家里,买了几包方便面做粮食不让自己挨饿,锁了房门,拉上窗帘,还是不想见人,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平静的跟他说我这几天不想见人,过几天就好,让他再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打完电话后我关了手机,拔了家里电话线,享受着独处的时光。到了晚上楼下的阿姨来敲门,起初我是没有开的,可是她没走,而是很焦急的继续敲着,我开门,她让我赶快锁好房门藏起来,妈妈给她打电话说父亲喝了酒听说我要跳楼,要回来打我。阿姨走后我刚穿好衣服就听见防盗门发出猛烈地敲打声,他用钥匙开了防盗门,接着踹坏了内侧的木门,我躲进自己房间锁上门,他又踹坏了这一扇,进来后先是冲着我的头打了一拳将我击倒,然后朝我大吼“你给我从这楼上跳下去,今天你要是不跳我推你下去!”我们争吵,辩解,他说了很多傲慢与侮辱我的话,但因为这些年与他的对话绝大部分都是如此,我也习惯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结尾的。“你不配当我儿子/你不配当我爸。”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完的。那一天,我没有死,可是他在我心里彻底死了。
后来高三过的也并不像起初那样拼搏了,丧失了斗志,想过复读,最后也没有这样做。我怕我等得起,我妈也等不起了,于是拿着一个将就的分数,挑选着要就读的大学,最开始选的两所学校都落榜了,补录的时候,我还是选了一直想学的日语,只因在我孤独一人的小学时期,是一部日本动漫给了我温暖,让我相信人总会越活越好的,也会交到越来越多的朋友。最后,我也算幸运的成功被录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