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多米诺危机
中世纪,欧洲某地。
黄昏时分,下起了绵绵细雨,天空中的余晖被黑暗巨口快速吞噬。因为光影变化,窗户对面被烟煤熏黑的老式建筑流泻而下的阴影,就像倾斜坍塌的危楼一样,遮蔽了一路之隔的屋内光明。羊皮卷上的文字如同隔了妖雾一般模糊起来,旋即湮灭在一片黑暗之中。
伏案疾书的老者揉了揉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适应光明离去后抛下的混沌,黑暗如潮水般袭来之前桌面上陈设的沙漏、文献、奇形怪状的光学仪器以及他在羊皮卷上的顿笔之处,便依稀呈现。
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老人苟延残喘的余生中精确到小时的写作计划,就如同他命途多舛的一生中,被该死的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方济各教会、宗教裁判所无数次粗鲁地打断一样。
老人长吁一口气,捋了捋如扫帚般浓密而纠缠不清的花白胡须,写作被打断的沮丧心情让他本就鼓胀的眼袋看起来更加突兀,胸口也因为憋闷而使呼吸急促。
“还是小憩一会儿吧,”老人低喃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如若不然,说不定大限今晚就到了......”
老人徐徐从桌案前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将兜帽罩在自己头上,然后推开门,长吸了一口冷昏雨夜中清新的空气,即便余生所有的重头戏都在他刚刚舍离的案卷上,但他还是决定拖着那身与自己灵魂渐行渐远的皮囊,看看弥留之际的当下世界--既然人生华彩势必发生在往生之后,那么为什么不将承载验证他那些超时代预言使命的未来世界在当下的雏形投影,尽可能多地封印在自己脑海中呢?
这样他才可以一起带走。
一阵细雨滋润后的泥土芬芳夹杂着邻家煮食的香气沁入老人鼻息。街上光线依然昏暗,但还能辨别出大部分物体昏暗不定的轮廓:有马车从门前的石板路上“踢踏踢踏”经过,有人在雨蓬下躲雨,有人压低帽檐冒雨赶路,有衣衫褴褛的小孩瑟缩在巷子里无所适从。
虽然这座城镇从来不缺少监视他的眼神,但如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犹如随风起浪的河水,浪潮随来即去--他只是个竭力呼吸的将死之人,不会再像以前精神矍铄时那样会引起宗教裁判所的兴趣。虽然他也不确定眼前影影绰绰的人群中到底有没有宗教裁判所的鹰犬混入其中,但他却沉溺于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异端,又或许经常被他人质疑,已经让他变得自我陶醉于被人质疑之中了。
老人眯缝着眼睛,向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投去友善的目光(几乎一辈子被人当作操弄异端的魔鬼,致使人们也很难从老人的眼神中寻获到友善的意味)。那个受雇于某人的小孩,是靠兜售从遥远东方引进的骨牌销售款中分得几个铜板,买些变硬发霉的面包聊以度日。下雨了,路人寥寥,小孩用脚尖轻轻拨弄着地上一个盖着亚麻布的篮子,纠结着到底要不要现在就提前回去交差。
老人曾在写作间歇眺望窗外,知道男孩脚下的那个篮子里装着码叠得整整齐齐的象牙白骨牌。来自遥远东方的骨牌价格不菲,“牌九”的规则对于那个孩子又显得太过深奥,他模棱两可地向偶然驻足的看客讲解玩法,却只能让人听得一头雾水,也许这正是他一月卖不出去几副牌的症结所在。
一段时间里,老人在窗前斜睨着那个卖不出货的孩童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骨牌,也曾认为辛辛苦苦摆好的一列骨牌然后再被依次推倒,是孩童抛开游戏规则的无聊之举,无聊到令人发指,他甚至认为那是对东方文明的亵渎。
但是,无聊之极就有聊了,正如回乡躲避瘟疫的牛顿无聊地呆坐在树下打发时间时,被熟透的苹果砸中从而发现万有引力一样,老人某天从顽童的无聊之举中,幡然领悟到一个关于骨牌的奇思妙想:假如骨牌足够多、足够大,就这样一直联接到世界另一端的海洋、沙漠,那么积攒了前面所有倒塌势能的最后一张骨牌,能否激起千层浪、卷起万丈沙?
另外,假如骨牌足够多、足够小,小到人根本难以察觉,那么某人在精心策划骨牌特定的倒塌角度和摆放方式(逻辑链?)后,能否将含有某种信息的能量(比如传递时间的长短、间隔、动能,或者是这些所有因素中的两个甚至更多个的任意组合,将它们和某种约定的暗语逐一对应)传递到地球上特定的区域或特定的人呢?
再假如,这样一条条精心编排的线路,能否被编织成像渔网般彼此交互的复杂网络,并遍布全世界呢?
彼时的老人兴奋极了,久违的浅笑挂上了他因为营养不良而干瘪的嘴角,他觉得自己又预见到了未来世界里的一个新奇玩意,正如他曾在“三部曲”著作中预见到的那些未来世界里的新奇玩意并一如既往地对此信心满腹。
老人已经这样奋笔疾书一个月了,被他起名为《关于线性排列的骨牌传递倒塌势能现象的启示》(如果老人能够预见到六个世纪后因为一个意大利传教士的出现,这种现象被命名为多米诺骨牌效应,他一定很乐意给自己的著作换一个简洁明了的名称)的著作已经接近尾声。这正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焚膏继晷的原因,他要把这个稍纵即逝的怪诞想法形于纸上,不管这个想法很可能又会被别人看做异端而再次使自己招致迫害,也不管自己提出的设想在未来到底能不能应验,反正都不管了!他决定要在时日无多的余生中将这个想法写出来,即便饥肠辘辘时也不敢过多耽误,不愿让本该用于崇高哲思的血液分配到粗鄙无益的肠道内去消化食物--他甚至觉得饥饿会使头脑更加敏锐而刻意节食。
老人看着那个孩子终于决心回去向雇主交差了。当小孩提着篮子跑出巷口时,正好和一个同样急匆匆避雨回家的行人撞个满怀,篮子掉落到地上,遮掩在蓝色亚麻布下的骨牌便四散开来。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散落一地的骨牌被来往的马蹄、行人踢散,甚至还有无耻的乞丐伺机抢夺。孩子一开始还急忙蹲身去拾,最后只能无所适从地蹲坐在地上,祈祷着雇主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炒他鱿鱼......
老人无力施予帮助,心情随之沮丧起来,一半是为了那个无法回去交差的可怜孩子,还有一半则是为了自己那个几秒前还引以为豪的设想:我所设想的线路,都被假设成像骨牌一样没有生命、没有想法、不能自主移动的单元组成,但它们万一能够移动呢?就像被一种随机的力击打得四散开来、不知所踪的骨牌,无疑是对整个逻辑链的毁灭性打击。可这还不是最糟的,万一逻辑链是由具备自主驱动力甚至有想法的单元组成的呢?比如植物、动物、人、精灵甚至恶魔呢?它们会不会剽窃人类关于逻辑链排列的想法,并设计出一套足以毁灭人类的逻辑网呢?
思及至此,老人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地扶着墙摸回到书桌前,点燃蜡烛,思绪如同烛光般摇曳--如果逻辑链的发起端,或者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单元能够自行思考,甚至动念取人类而代之,那么它们必然要消耗能量,唯有让它们将能量内耗,没有余力将罪恶的念头传递开来,才能在逻辑网失控后及时阻止它们对全人类的侵害。
但是,又该如何阻止呢?
老人又思忖了三天两夜,终于计上心来。他给自己预见到的那个异端的预见可能带来的灾难,开了一副冗长而复杂的药方,并流泻到另一摞厚厚的羊皮卷上。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觉得一生无憾了,便静静等待着上帝的召唤。
老人在半月后安详离世。他的著作遵照他的遗愿全部捐给了当地大学的图书馆。可不幸的是,一个卑劣的工人在搬运老人遗物时发现了他最后遗作中的几页裸女图画,于是决定将那本怪异的著作偷回家去,待夜深人静时慢慢赏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谁能料到,老人捐赠给当地大学的遗作被一些冥顽不灵的人看成是恶魔的产物而被钉在图书馆的墙外,最后在风雨侵蚀下,什么也没能剩下......
那本怪异的著作虽然幸免于难,但此后便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