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1.
去飞机场的出租车是母亲给叫的,她说你陈叔就是开出租车的,干嘛让别人赚了钱去。
我关掉叫车软件,狐疑地望着她说,哪个陈叔?哪里冒出个陈叔?
院里搬来好几年了,你离家也好几年了,你不认识的。母亲叹气说。
哦,我说。
怪热情的大叔,第二天早早等在楼下,大老远看见我们,忙过来接行李。
出租车干净整洁,车内散发一股淡淡香气,与别人的不同。
我对他顿生好感。
我说,你的车真干净,与别人不同。
陈叔挠着头,怪不好意回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去启动车子,说,我这人爱干净,我觉得乘客也应该喜欢。
嗯,我说。
我玩起手机,车程四十五分钟,我打算这样度过。
2.
车里静默着,只听得擦窗而过的风,呼呼作响。
一抬头,瞧见车内后视镜上挂一朵俗艳的结婚用的胸花,喜庆的大红色,烫金的舅舅两个字很是醒目。那个位置不应该系精美的坠子么?
舅舅,我读着那两个字,还蛮大声的。哪有人在结婚后还把胸花给留着的,而且还挂到汽车后视镜上,我不禁觉得奇怪。
他回头瞅我一眼,有些迷惑,顺着我的目光看见了胸花,瞬间满面春光。我在他脸上看见了幸福的笑容。
我家闺女结婚时戴胸口用的,我舍不得丢掉,一直留着。他说。
我家闺女?是把自己外甥女叫闺女了吗?
3.
我知道有把自己侄女亲昵的叫女儿的,譬如我妈,陈叔把自己外甥女叫做闺女,想必他俩的感情很是深厚。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我把她带大的,好不容易看见她结婚了。她妈走得早,之前管我叫舅舅,婚礼后偏要改口叫我爸爸,我不答应,她还不乐意。他笑得更甜了,两只眼弯成了月牙,依然是很幸福的样子。
我又瞅了那胸花一眼,竟然觉得它很美,一点都不俗气。
阳光倾斜地射进来,陈叔的脸膛泛起了红光,不知是阳光晒热的,还是那朵大红胸花映衬的缘故。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故事,我打算有空去我妈那打听打听,她好东家长西家短的,准知道。
后来,因为忙,打听的事就这样耽搁了。
4.
再碰见陈叔,是在一年之后的院子里,我辞职在家休息。
我拖拉着阳台上我妈积攒的好几只纸箱往垃圾站走。太占据空间,我准备偷偷给她扔掉。
碰巧被陈叔撞见了。
他正买菜回来,冲我微笑示意。他记性真好,还记得我。
我与他擦肩的一瞬间,他叫住了我,问我是否要扔掉手里的几只纸箱。
恩,我点头。
他说给我吧,我好凑着卖钱。
出租车一天挣好几大百,他咋还这么节省?
我撇了撇嘴,把纸箱递给了他,他冲我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妈也爱攒这些东西,别再偷偷扔掉了,小钱攒起来就是大钱。见我有些尴尬,又笑着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愣在原地,特么的,这大叔挺逗,还挺坏。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立刻掏出电话打给我妈,问我妈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饿了,快被饿死了。
我妈对我说,饿了就自己做饭吃,又笑嘻嘻地说,我马上就回来。
5.
我妈刚回到家就发现了我的恶行,因为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将阳台门关上了,还拉上了窗帘。
她嫌客厅又闷又黑,刷的拉开窗帘,阳台空空如也,冲我一顿唠叨。
不是说我浪费就说我乱花钱,又是吃斋念佛的那一套,我都怀疑她上辈子不是和尚就是尼姑。叨叨叨,叨起来个没完。
实在受不住,我堵住耳朵,往里屋走。
她阻断我的去路,两只手用力拉开我的左手,嚷嚷道,你不知道,就光卖废纸,你陈叔一年就能挣六千来块钱。你还给扔掉,得浪费多少钱啊?
什么?光卖废纸一年挣六千来块钱,这得有多少废纸来卖啊!他天天开出租车,挣得不少还挣这钱?话说,他哪里积攒这么多废纸?按一个家庭购置物品所消耗的正常纸盒数,充其量一年也就十几来只纸盒,多一点二十多只,再多的就很少了。
我脑子里充满了疑问泡泡,需要被人解答,我赶紧问我妈。
6.
我妈拉我到阳台上,指着树荫下一辆老旧却擦得锃亮的三轮车对我说,那是你陈叔的三轮车,他一有休息就去收收废纸或是逛逛哪有扔的废纸,拉回来攒着卖。我们小区的都给他,有卖给他的,有觉得他人好直接送给他的。
那你属于哪种,卖给他还是直接送给他?我问。
当然是卖给他咯,我又不傻。我妈答道,他那么节俭,都给女儿攒一套房了,我也得给我女儿攒一套啊。
果然是我妈,人最精了。不过,我妈说了什么?她的意思是说陈叔有两套房么?
对啊,我妈答道,院里的是四年前买的二手房,他女儿结婚那套是他给付的首付。你陈叔说了,按照新婚姻法,离婚那也得是他女儿把男方扫地出门,想赶他外甥女出门,门儿都没有。
真牛,陈叔!
我越来越对这样一个陈叔,感到好奇了。
我缠着母亲,让她给我讲了陈叔的故事。
原来,陈叔是母亲隔壁村的,他的故事母亲整个村都知道。
7.
陈叔口中的女儿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外甥女。
他根本就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老婆。
那一年,他姐姐十八岁怀孕被渣男抛弃,产下女儿三天后,抱着孩子不见了踪影。陈叔和他妈疯狂寻找整个村子,里里外外搜寻了八百遍也未找到人。
最终,在快绝望的时候,陈叔在黄河堤坝上找到了他姐。他姐被风吹得头发乱飞,跟疯婆子似的朝他傻笑,后面是奔腾怒吼的黄河。
那一年,陈叔十四岁。
他很害怕,当即就给他姐跪下了,满脸是泪的恳求她姐不要做傻事。
他姐也哭了,绝望的笑,绝望的哭,她被村里人骂作臭鞋,而始作俑者不知踪影,她没脸见人,她的女儿以后也没脸见人,他们从小没有爸爸,她不接受也不允许她的女儿也没有爸爸。她打算抱着女儿一块儿离开这痛苦的世界。
8.
陈叔看着他姐转身了,那面是黄河。他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横冲过去,伸手拉他姐,被她姐一把挣脱,纵跃之间,陈叔抓住了他外甥女的胳膊,他看见她姐掉进了河里,而小外甥女在他怀里挣扎着嚎啕不止。
他眼睁睁看着他姐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几秒之间被淹没。黄澄澄的黄河怒吼着,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一切吞噬,他吓坏了,赶紧抱着孩子往回跑。
自此以后,他和他母亲辛苦照顾孩子长大。
他说,孩子没有母亲太可怜,他要当孩子的父亲。
他母亲不肯,怕他找不着对象,让孩子叫他舅舅。
但终究是耽误了他。
虽然是舅舅,他却做着的是爸爸该做的事。饮食起居、学费、家长会,他全包揽。
陈叔母亲走时拉着他手说,我的儿啊,苦了你了,我的使命达到了,你还得继续苦啊。
9.
我问过你陈叔他后悔不,你猜你陈叔咋说?母亲呆呆地望着我。
咋说的?我急切地问。
你陈叔摇头说他不后悔,尤其是牵着他外甥女进婚礼殿堂的时候,他说他人生中从来没有比那更幸福的时刻。
我妈憧憬着,对我眨眨眼说,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虽然他外甥女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几十年的抚养相处,早已比亲女儿还要亲的。
我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次陈叔送我时,他微笑着,脸泛红光的样子。
我知道那是胸花的红艳映衬的,也是他心中由内而发幸福的最原本模样。
10.
母亲叹口气继续说,你陈叔呀,满眼里想的念的都是他外甥女,他外甥女结婚时,他掏光了全部积蓄替她付了首付,还陪送了10万的彩礼。他一个单身汉,也真是辛苦。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一有休息还得去倒弄废纸,也不想想自己,现在还想着帮他外甥女还房贷减轻压力。
女儿都结婚了,他可以不用管了啊,他可以找个伴儿过自己的生活啊。我说。
哪里管用,我都劝过他好几次了,他总说不用了,怕给孩子添加麻烦,说自己也一个人过惯了。
哪里会是麻烦呢?我问。
原来,陈叔曾是有过女朋友的,但都黄了。
第一个,是因为他外甥女黄的。他与相亲对象谈得甚欢,他外甥女跑过去喊他爸爸,女方立马生气走人,吹了。
第二个,也是因为他外甥女黄的。交往一年都谈婚论嫁阶段了,女方与他外甥女起了口角冲突,打了他外甥女一巴掌,他对女方一顿骂,吹了。
第三个,还是因为他外甥女黄的。那女的直接让他做选择题,说有外甥女没我,有我没外甥女。他选择外甥女,吹了。
他说,我不能扔下我家姑娘。
以后,他只要谈对象都要把外甥女带上,他说他一辈子都会和他外甥女在一起,谁不能接受她,抱歉,他也不能接受对方。
而结果是,没人一个女人能同时接受一个拖油瓶和一份贫穷,这么多年,他依旧孤单一人。
你陈叔,是那么要强认真的一个人。母亲说。
11.
陈叔从他姐死后,再也没有流过泪。似乎是在一瞬间,他明白了肩上的责任。他卖过报纸,在工地上搬过砖,路边烤过烤串,在厂子里打过工,摆过地摊,卖过盗版光碟,街头卖过唱······他干过很多能赚钱的活,只要能赚钱的,他都干。
他流过很多汗,受过很多泪,他认真的活着,生命让他屈服,他偏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可以。他外甥女也可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母亲对我说,你陈叔总是玩命的干,别人休息,他不休息。自己吃穿用度省之又省,自己种菜自给自足,几乎不买菜,一个冬瓜可以顿顿吃,死命给闺女攒那么多钱,就为了替闺女争一口气,让她嫁得风风光光。他就是太认真了,不仅对闺女对自己的生活也是。
年轻的时候,无论干多脏多累的活,你陈叔总是干干净净的。那时穷,穷得只有一件白衬衣,你陈叔下了班就立即洗得干干净净晾起来,第二天再穿着雪白的衬衣去工作。
他的家也是一尘不染的,他总是说,日子太苦了,不使劲儿认真过,离幸福更远。
12.
婚礼上,陈叔留下了两行热泪。一行是看见女儿幸福时感动的泪,一行是24年以来他含辛茹苦付出有所回报欣慰的泪。
他的外甥女叫了他一声爸爸,他的外甥女婿也是那样的。
他觉得是预谋,但他从来没那么快乐过。
没有你陈叔,就没有他外甥女的今天。母亲说。
我点头同意。
半年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瞧见陈叔抱着一个婴孩在小区溜达,一美丽姑娘推着婴儿小车跟在后面,我听见小婴儿咯咯的笑声,接着是一阵大人爽朗的笑声。
一抬头,我瞧见陈叔阳台上种的花,一朵朵都绽开了笑脸。那是春风带来的幸福模样,和陈叔脸上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