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的母亲小米回来了,挺意外的,因为这个稀松平常的时间点,外出打工的人很少回来。
我带着虎子去阿元家玩,小米拿出面包给虎子。乡村的交往就是如此,随时随地登堂入室。
小米说,你们教书老爷几好哦,假期过都过不完。
我说,是啊,可不就是教书老爷呀,蹲在学校就像庙里的社官老爷,从这个庙里进,从那个庙里出,所以对你们的工作也是好奇得很哪,都没见过。
小米笑了起来。
阿元两岁的时候,小米去了广东,进了个生产手机外壳的工厂,工厂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但是工厂规模非常大,有好几万名工人。
小米给我看他们厂的照片,干净齐整的厂区,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上身穿蓝色的外套,下面倒是穿什么的都有,发型也各具特色。
我说,蓝色的上衣应该是你们的厂服吧?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年轻啊。
小米说,穿蓝衣服的都是普工,做管理的都是白衬衫。厂里零零后都不晓得有几多,看起来能不年轻吗?
小米负责最后一道工序——检查手机外壳是否有瑕疵,每天要戴着口罩和手套工作。
我好生奇怪,生产手机外壳为什么要戴口罩?
小米说,都是金属的,你不晓得粉尘有多大,我们这个车间戴纸的口罩就可以了,隔壁车间,阿丰(我们村的另一个人)那个工位,负责喷粉,戴得口罩就只露出两个眼睛,又厚又严实,粉尘那才叫大哦。
听小米讲,我才知道,生产一个手机外壳需要十多道工序。他们每天平均工作十一小时,中午有一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每月工资四千多,一个月包括伙食在内花一千块钱左右,还能存下三千元,小米挺满意的。
就是每天要抢原料,抢得很苦。小米说,这边手上不停,那边又要分出神去留心送原料的铲车什么时候进来。一个车间好几条流水线上的人同时冲过去抢原料,抢得都摔跤啊,打架啊,我晚上做梦都在抢原料。
我说,那确实够呛,吃住怎么样?
小米说,厂里每月补贴一百五的伙食费,八个人一间宿舍,有空调,有热水,条件很好的。阿丰就笨死了,和别人去外面租房,去外面租房的,人家都是夫妻,他一个单身汉租什么房,要好几百一个月,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都要一个多小时。冬天里,早上煮好饭菜,到了晚上回到家就吃早上的剩饭,这样都攒不到钱。
虎子在我怀里爬来爬去,阿元也爬到小米身上,将脚架在饭桌上:妈妈,你不要去上班了,在家里陪我玩。
小米笑着说,不上班哪里有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不吃了吗?要不是你天天打电话给妈妈,妈妈会回来?这一回来,好几百块钱又没了。
阿元的爷爷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询问小米猪肉想怎么做着吃。这个大部分时间只有爷孙俩的房子里,烟火动人。
这个暑假,阿单和阿杰哥俩去了广东爸妈打工的地方,他俩的爷爷奶奶高兴地告诉我,哥俩在妈妈的制衣厂帮忙剪线头,每天能有四五十块钱的收入。村里很多孩子都去广东了,村里没有往年暑假热闹。
所以我可以感受到,我去学生家家访的时候,家长们说到对学校和老师以及政府的不满的时候,是最能投入情感的,而说到给孩子们增加阅读量,增加艺术类课程的时候,家长们也会应和,但那种应和有着不想扫了老师兴致的敷衍,没有说到他们的心里去,让劳动力快速变现,是家长们真正在乎的事情。
小米最羡慕的是比她手脚更利索和比她早进去几年的人,那些人可以拿更多钱,农家子弟,跑到外面做这种流水线的活计,需要的是能将自己大脑清空,只让双手快速机械化,阅读量和其他唤起感受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是会妨碍他们赚钱的。
小米说,赶货的时候,他们有一次一天就出了六万张手机外壳。
一天……六万张……
这六万张变出实实在在的实物,在我面前闪过。
那画面……天哪!
阿单和阿杰哥俩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县城读书,可是哥俩都是一个套路,只要送去老师那天补课,成绩就还都不错,一不去,成绩火速下降,连个成绩下降的过渡期都没有。
"说是补课,老师肯定都是直接把试卷答案告诉他们的,都是骗子,肯定是骗人的。"阿单的爷爷奶奶这样说。
阿单和阿杰都去外面了,他俩的好哥们阿豪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而在寒假的时候,这个身高腿长的后生,没有一天是安分的。
很多时候,我们所谈论的教育都不是同一回事。
不单单是教育,我们讨论的很多东西都不是一回事。
单就说说教育。
在我们学校旁边,有一所村办幼儿园,这所幼儿园是完全符合家长价值观的幼儿园,小班就开始认字,写字,村里的不少孩子两岁就开始读幼儿园,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很上心,有一个中班的孩子没完成写字作业,被他爷爷打出血来。很出效果啊,小蘑菇一样的孩子,能囫囵吞枣地识得几个字,咿咿呀呀念得几首诗,很有点神童冒头的感觉。
一到小学,急转直下,于是小学老师纷纷躺枪,孩子幼儿园的时候那都是神童,咋上了小学就木了呢?转去县城,补课,但是孩子不但无法保持"神童"的神迹,还完全不可控了。
于是乡村的家长们,大部分也就有了"对于孩子的教育,我是尽力了,都怪……。"的论调了。
客观地看,家长们也确实是努力了的,但在和孩子的家长交往的过程,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于家长不努力,而在于他们骨子里,打心眼不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什么才是大人真正认可和向往的东西,孩子是感受得到的。
大爷大娘对于阿单考一次还不错的成绩的喜悦浓度,绝对没有他现在每天就能赚四五十块,来得浓度高。
这完全不奇怪。我们对世界的结论,更多来自于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但要命地是,我们认为家长是不可理喻的。
包括我自己。
我们想改变他们的孩子,希望他们的孩子这个样子,那个样子,就是不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而我们要他们的孩子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会不会反而让他们更不快乐?
当然咯,我们会说,未来他们爸妈做的事情都会被人工智能所代替,他们会过得如何如何,但是说得好像听我们乡村教师的话,去培养孩子,就不会被人工智能淘汰一样,这未免太托大了。
所以一说到乡村教师,会挺悲情的,我们担任师职,又担任父母的职责,但最后,现实就是,很多老师自己的本职做不好,格外担当的职责,除了让自己一肚子怨气和莫名其妙的崇高感,孩子们本身和他们的父母,并没有我们的"崇高"而过得更好,反而有时候"不领情"。
也许是因为我们从未真正倾听过谁,只是都认为对方不对。
到了现在,我完全没有了勇敢无畏的样子,变得"谨慎"很多,因为我觉得,好多事情,我自己都没有搞明白,所以我大致还是一个清零的状态,先闭上自己的嘴巴,张开耳朵,听听我们嗷嗷叫着说要改变的对象是怎么想的。
所以,先从倾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