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爱情)《大头》


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夜间硬卧卖得最好。

费了好大的劲抢到一张上铺的票——有多费劲呢?为了抢到这张票,我的舌头都酸掉了。

没错,我的全身上下,只有舌头能够动,因为,我是一颗有一点大的头。



回想刚到这个城市的那个清晨,我拖着完整而疲惫的身体和简陋的行李箱,强忍困意打起十二分精神从下车的人流中挤了出来,手紧紧捂住背包,特别害怕丢失每一件小东西。

“在这里丢行李不要紧,总是能够找到新的替换,”来接我的朋友说,“但是不要丢掉自己。”

“丢掉自己?这么大个人怎么会丢呢?”我笑道。

“一点一点,慢慢丢,”朋友用他两只完全不一样的双手撩起T恤,露出空无一物的腹腔,见我惊诧无比,放下衣服,轻声说,“丢了也不是不能找回来,只是恐怕找不回自己原来的了。我最近找到一个心脏,肚子里的器官还得再找,不容易,想想真是造孽啊!”

一面听着他的感叹,一面看着这城市的太阳慢慢升起,然后又在巨大的雾霾之中迅速隐去。

“为什么会把自己弄丢?又要怎么找回来?”坐在充满药水味的车里,我问朋友。

朋友打了个手势,没有做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开车,我不便追问。

车来到一个巷子口,“等我。”朋友说完便独自下了车。

我从窗户里看到他向一个女孩走了过去,女孩抱着一个黑色的罐子,见他来了,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脚下,满心欢喜地拥抱了他,两人开始亲吻,我不好意思看,便转过了头看向另一边。

不多久,车门打开,朋友抱着黑色的罐子上了车,在一股刺鼻的药水味中,他熟练地把罐子塞到了后座的一个箱子里。

“最近找到的心脏,胸腔的东西快找齐了。”朋友冷静的语气中透露着欣喜。

“这是你的心脏吗?”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早就找不到了。这是刚才女孩的。”他微笑着说。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脏给你?”我很不解。

“因为,”朋友叹了口气,“她爱我。”

“不要去爱,如果你不想丢了自己,”下车之前,朋友诚恳地说,“或者找回丢掉的部分。不要觉得不可思议或者残忍,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矩。”



只剩下大头,怎么说呢,很多不便,也有很多便利。

不再在乎拥挤的地铁,如风一般穿梭在各处——当然,前提要是不能被太多人注意——或许这座城市充满了残缺的人,但全身上下只剩一颗头的人,总会引来侧目。

“是不是傻?”还记得某天拥挤的地铁上,我的耳机线不慎被挂掉,发现一个缺右臂的妹子和一个缺左腿的妹子抬头望着我漂浮在车天花板下的头颅,她们在讨论我。

于是在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晚上,我过了检票口,牙齿紧紧咬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有我的全部家当,然后用冲刺的速度飞快飘向车厢,第一个到达卧铺隔间之后,我迅速整理好将被子摊开头枕在枕头上,假装拥有一具被盖住的躯干。

太累了,戴上耳机,哄闹的大部队开始陆续上车,我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中闭上了眼睛。



最初接我的朋友,自我那天早上初到这座城市之后,总共见过三次。

一次是我初次失去了肺和心脏。

慌张地找到他,请求他想办法让我找回。他听完我亲手将自己的肺和心脏交与他人的经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我能不能确定目前自己的肺和心脏是否还在那人身上。

“我。。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初次失去器官的痛苦压倒了首次失恋的沮丧,浑身颤抖,感到很害怕,“我偷偷去过他家里,好像已经有了别的女孩;我问他,他根本不理我了。。。我要怎么办?”

朋友叹了一口气,“一次要走心和肺,可真够狠心的——不对,这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啊!”

朋友认为找回我的心和肺已经希望渺茫,于是建议我考虑“接受”别人的心和肺。

我摇头,觉得太残忍。

“习惯就好,你看我身上哪一处——除了头——还是自己的呢?”朋友开导说,“这是这座城市的规矩,付出爱——接受爱,人的躯体,又有什么重要?”

我看着他用一只黝黑粗糙布满皱纹的男性手和一只白皙光滑细腻的女性手端起一杯茶,强烈的不适感让我放弃了接受他的建议。

第二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具完整的人类躯干——虽然只是他甚至从未见过一些人的器官拼凑。

“我要结婚了,你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朋友在电话里问我。

我说我不大方便,礼金送到便是。他坚持要请我单独吃一次大餐。

“你。。。”盯着我仅剩的头颅,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我不便去你婚礼咯。”我笑道。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经过了几次才变成这样的,我告诉他其实也没有几次,他便不再多问。

“可惜我要结婚了,早知道我还在情场上的时候,就应该骗几个部分留给你的,内脏好说,起码有个躯干能穿衣服,你这样。。。唉!”

“别早知道了,你要结婚了,”我打住他,“话说。。你怎么会想到结婚呢?”

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以后最大的困惑——爱和被爱已经变成失和取,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有人愿意安定下来呢?

“因为我已经没有缺什么啦!虽然有的地方拼得怪丑的,但和媳妇换了换个把部分,现在俩人都完完整整挺满意的。算啦,已经齐了,就不要再去祸害你这种可怜的姑娘了。”

“刚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完完整整的,为什么不趁那个时候安定下来呢?”我问。

“这个城市,怎么会允许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人存在呢?”朋友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叹道。

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虽然有些许差异,但确实已经是一双男人的手,协调了许多。

或许安定,就是共惠的交换吧,我想。



最后一次见到朋友就是几个小时之前,他开着车送我来车站。

“换车啦?”车里满是糖果和垃圾食品混合的味道。

“早换了,结婚的时候换的。车里有点乱,孩子弄的,没来得及打扫,你不介意吧?”朋友有点抱歉地笑着说。

“不介意。”我是真心的,毕竟糖果味,比浓烈的药水味,要好太多。

“准备去哪?你这样。。。不怕别人指点吗?留在这里,起码人人都见得多了。”听得出朋友有点担忧。

“没事,”我笑说,“这样挺好,没啥可以给别人了,剩一个头,正好一个人清醒地。。活着吧。反正我是脑力劳动者。”我朝朋友吐了吐舌头。

“会有人陪你的,”朋友怕我误会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不会去要别人的身体,我只是说,肯定有人会喜欢只剩一个头的你。”

“哈哈,那他是得有多严重的心理问题,”我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喜欢一颗头,还是有点大的那一种。”

“不大,真的。”朋友看起来很认真地说,“以前你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时候,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的头特别大,算不上美女就因为这头的体积了——现在,你没有了躯干,一个头看起来舒服多了,真漂亮,真的。”

“谢谢。”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心理很感激他。



列车摇摇晃晃地在一个接一个隧道之间行驶,已是夜深,卧铺小间里的灯光已经熄灭,被推开的门传来廊道的灯光,一个缺了左手臂和右腿的大叔夜起归来,正准备爬上对面的中铺。

门关闭之后,他借着手机的灯光发现我正看着他,光对着我晃了晃,又把光对准自己的下巴。他狡黠一笑,黄色的牙齿在手机光照下格外丑陋。

“睡不着啊妹妹,是不是想家了?出去聊会天呗。”

我淡淡一笑,下巴从被褥中抽出,缓缓飘到他面前。

大叔惊讶得一直o着嘴,半天才说到:“哎哟。。。头晕,妹妹,我有点晕车,我先睡觉,咱们明天早上再聊啊。”说完用他唯一的手扶住油光闪闪的额头。

我笑了,“麻烦帮我开下门啊大叔,我没手。”

“哦,好好。。”他慌慌张张地开了门,也没等我出去再关门,就急急忙忙爬上自己的铺了。



廊道的空气毕竟还是好过车厢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愉快地从空无一人的廊道这头迅速飘到那头,又飘回来。

凉气拂过我的大头,想起朋友说过的话——是吗,我的大头漂亮吗?

我转头对着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反射出我歪着的头。

“他说得是有道理呢,单看一颗头,不大。”

不由得孤芳自赏起来,可是,这有什么用?

连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大叔,也不会喜欢一颗大头。

“你在看什么?觉得自己很漂亮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只有一颗头竟然也变得不再容易愤怒,因此我只是淡淡回过头,正准备告诉他确实如此,却打住了。

一颗男人的头漂浮在我的斜上方俯视着我,我记得,这是睡在我对面上铺那张脸。

“喏,是挺漂亮的。”他笑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别过头继续对着玻璃。

“你不用假装比我高,别忘了我们都没有躯干。”我随口慌乱道。

“没有躯干怎么了?剩下一颗头挺好的,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呀。”

我笑了。

因为在玻璃里映照着的那颗男人的头,比我的大头,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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