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古老的香樟树。
伫立于村口到底多少时间我忘了,自从过了前面那几百年,我就越发倦怠去细数时光,时间在我身体里继续增加一圈圈年轮,也越发把一颗木心紧紧裹向深处。
我依旧使劲伸展所有枝丫,向着天空的方向,或继续努力占领附近所有的空间,贪享天地间雨露阳光的同时,或也更想接受雷电的恩赐,我到底无法选择自由的死去。
从远川流淌而来的小河,日夜唱着同样的歌,从我面前绕过,也只有在雨季,它会改变嗓子狂吼,声嘶力竭。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用一双细嫩如玉的手,将我从森林移栽到这隘口,风风雨雨,独自屹立,我的存在,把这个美丽富饶的村子紧紧掩在山川里面,成世外桃源状。
刚开始我不够高,看不到身后村子的整体模样。在我的前面,是一座宏大的寺院,我倚靠着寺院的墙成长。
小河和小路,绕一侧院墙并肩走去,到寺院的山门前,它们在石桥边依依惜别,小河挽着大山弯弯曲曲走,小路则变成大路,通达的把自己一头交给寺院,一头交给远方。也连接起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们,使田野间四季不误,想来它因有更多的责任,所以任性不了。
刚刚开始成长的那十几年,那是我至今能记住的最舒心的日子,或也因美好而意蕴深长。
从我高到开始探过院墙,看院子里面被圈起来的土地上,巍峨矗立的三重殿宇,它们金碧辉煌,宏大庄严,清烟缭绕中,那是虔诚的香客们,殷殷的诉求和祈祷;晨钟暮鼓中,我也时时沐浴在佛经梵音里,心因禅音而宁静。
净云禅师,隔着院墙,经常用他那温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枝叶;清晨,或者傍晚,也远远站在殿前台阶上,用他深邃而智慧的眼神,望着我,他植下我,好像也植下他寄予的某种希望。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身材挺拔,容颜俊俏,和一百多名同样剃着光头的僧侣,在铺满麻条石的寺院广场上,晨起勤学苦练,日落礼佛诵经。白日或也为村民超度亡灵举行法事,或也为四方信众弘扬佛法进行演讲,我匍匐在院墙上,静静的看着他,儒雅端庄的举止,温和仁爱的笑容,平和磁性的声音,我所有的愉悦,就为了他,虽然他未必会知道一棵树的想法。
寺庙香火旺盛,常听路过的村民讲,又哪个哪个达官贵人慕名远来啦,正在前方下马亭整理衣冠,正虔诚步行过来,他们隆重而盛大的场面,也让我认识了那个时代的富贵奢华。
净云如云,空灵洁净,沉静安详,待我高过屋宇殿角,他便常在晨起日暮时,坐在我跟前的石凳上,闭目而思,我们共享四季清风,听流水轻灵,我用足够的绿荫,把他拥在我胸前,风景如画,画中有他。
(二)
这里大山环绕,本也该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奈何风本无出处,来去更自由。
一场瘟疫,由山外悄悄蔓延进来,山里的人们,毫无抵抗能力,由最初的一个两个,发展到一家两家。寺院的僧人们,每天都在为死去的人,超度,火化,安抚并努力隔离伤心无助的乡民。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山中所有平静被打破,乌云遮盖了纯净的月色,连阳光也变的惨淡,人们想逃,可山外的情形,让他们逃无可逃。
终于,寺院中的人也再不是坚不可摧,陆续有人倒下,直到,最后净云禅师被抬出他的禅房,依稀仅存的人们,为这个寺院的所有僧众,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把他们安葬在我看不到的山头上,我无力的摇晃着我深深的哀伤……风,在呜咽。
最后的山民们,也再不见走出家门,也无人替他们葬入黄土。一股怨恨污浊之气,开始积聚村子上空。
思念是多么的无助,颓废,滋生来所有的荒芜。
小河变的更加焦躁,放肆河水,冲垮堤岸;道路开始蔓延来茂盛的藤萝野草,绿,铺天盖地,遮起它曾热情洋溢的面庞。
院墙开始在风雨中开裂,庙宇的屋瓦,被风雨动摇,终究是破败,坍塌,神走了,留下泥胎一起掩埋于废墟中。
再也没有人类故事的大地,被重复的春夏秋冬主宰,自然肆虐了曾经人类存在的所有痕迹,我再没有心情看,足下蛇虫泛滥。
我仰望着碧空苍穹,或银河皓月,我如有人类的双眼,必为你盈泪哭泣千年,可我没有啊,我只能细数着苍白的岁月,任年轮没有目的的增长,我终于高到可以将山谷尽收眼底。
百年后,终于有一天,再次听到依稀人语声,寥寥几个人,有老有小,他们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说着和以前的人完全不一样的话,他们用手中的刀,劈开荆棘,在田间搭起茅棚,开始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渐渐的,又来了第二家,第三家,都和他们说一样的语言,该是他们在这里觉着好了,便把那流浪的脚步尽力召唤过来,人,终究是群居动物,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总有小孩子,手拉着手来把我拥抱,这个时候,我会低头看看他们,摇一摇叶子,是我愉快的笑。
时光如梭,人类的繁衍是缓慢的,空中的那股污浊之气,终究是影响了,人丁总不是那么理想,两百年后,才又稍有了当初的相似模样。
人们在发展的过程中,他们推倒了寺庙原有的院墙,把院墙的根基融进河堤,道路变得更宽敞。
从寺庙的废墟中,他们整理出同样的信仰,因此也尽力修缮出一间有点模样的庙宇,虽然,离当初的差之千里,但重塑的菩萨,依然金光闪闪,依然也可燃起缥缈烟色,也足够安慰我孤寂几百年的心。
小河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道路又在稻香中容光焕发,岁月悠悠,我们一起在这方天地间向着未来前进。
(三)
和平的日子总是迷迷糊糊中就过去了。一声枪炮,一声轰炸,我惊恐的摇曳。人们在我的脚下聚集,他们的眼中,有一股火在燃烧,我不懂,人间,到底要如何才能安然于岁月。
在我的时间上,人类那些动荡的时光是弹指而过的,可人类却像经历了大劫,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庆倒也感动了我。
那一天,不知为何?人们亲手砸掉了庙里的泥胎,敲碎了那口几百年的铜钟,他们斗志昂扬,义正言辞,他们不再需要神灵,他们思想的崛起,确是我无限的悲伤,我想表达我的愤怒,风不理我,自顾卷了那污浊之气,在村子上空开始躁动。
村子渐渐不同往昔,生活总是越来越好,民居蔓延在了我身前身后所有宽敞的地方,原来的老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
风在蓄谋,在观察,终于有一天,那团怨气开始行动,我静静看着,并没有阻止它们,我再听不到晨钟暮鼓的陪伴,孤独与思念,在嘈杂的红尘中,无处寄托,我陷入深深的焦躁中。
(它们开始报复可见的幸福,王家夫妻恩爱有加,其夫本是捕蛇能手,却在一个黑夜,被毒蛇反噬而亡,留下孤女寡母肝肠寸断;紧接着是李家叔侄,本和睦生财,高高兴兴在老宅前规划重建新房,老墙却无故坍塌,叔侄双双命丧,又留下两户对门相望的新寡;还有莫名其妙上吊的,溺水的,数月里,十几户人家就出现半数意外,哀怨之气终于闯进了人类自己的心房。)
人们终于害怕了,他们请来了十里八乡的僧道,举行了七天七夜的法事,超度所有的孤魂野鬼,那股污浊之气终于在这纠缠几百年后,尽消散去。
阳光下,小河变得更得体,歌声更响亮,道路铺上了柏油,路旁栽满了各色鲜花,它们都像穿上了盛装,比任何时期都更耀眼,它们依旧绕着古老的轨迹前行。
本该是寺院的位置,人们种植了满塘荷花,劳作过程中,也依旧会不小心撬起底下巨大的麻条石。
麻条石,仅有的不朽的遗存,它终于在这浩宇明清时节,幽幽唤醒我麻木了几百年的心,我终于看见在遥远的岁月那头,净云对我投来那一眼深深的爱和眷恋。荷叶田田,开来满塘朵朵洁净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