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我竟说不好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了。它自己的定位是小说,但最抓人的东西并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哲学的味道;说它是哲理书吧,跟托尔斯泰明火执仗借用人物大段发表见解不同,里头没有一句深奥的道理,道理都是通过人物自然细腻的心理活动表现出来的;说它是心理书吧,全体人物又都是正常人,没有一个有心理疾病的。
小说分上下两部,分别叫《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显然灵感来源于《圣经》的《出埃及记》。出埃及,是因为在埃及待不下去了;出延津,也是因为在延津待不下去了。出埃及有摩西的引领,出延津的人自己就阴差阳错地得名“吴摩西”。吴摩西是自己的摩西,或者说根本无摩西引领,踉踉跄跄,孤身走暗巷。
书中有一位意大利传教士叫老詹,他传教时反复强调,信了主就会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传教很不成功,因为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也因为人们都很自信地认为,自己完全知道自己时谁,从哪里来,最多有时候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一来问题不大,二来主也解决不了。
那么自己是谁?杨百顺,改名成杨摩西,又改名吴摩西,最终改成罗长礼。不仅名字变了,其实人也变了。自己是谁,答案并不好找。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或许因人而异,但赤条条来,孤零零去是普世的、确定的。书中每一个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不光来时孑然一身,去时无依无傍,整个人生也是孤独的。父母子女相互不懂,要么父母对子女失望,有话也不对子女说;要么子女想方设法逃离父母。全书四代人,那么多父母子女,没有“说得着”的。
手足之间,原本兄友弟恭,各自成了家,为了小家利益竟不再来往,杨家兄弟、姜家兄弟、曹家兄弟无不如此。兄弟媳妇入门,兄弟就不是原来的兄弟了。
夫妻之间“说不上话”,能做到“貌合神离”就是圆满婚姻。书中就没有一对“说得着”的夫妻。有的一开始“说得着”,终于也因为生活琐碎而说不着了。
师徒本亲如父子,因为一通牢骚、一句挑拨就会恩断义绝。
最惨的是朋友,随便什么原因,一袋钱、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种感觉等等都可以让朋友不再是朋友。不论之前如何亲密无间,怎样无话不谈甚至拜了把子过了命,都敌不过眼下的一点小事。就算没有发生误会,各忙各的,不在一起,渐渐地,感情也就淡了。
有网友评论说,作者把底层人民描写的太愚蠢了,书中人物没有正确的思维方式。或许我的认知达不到那位网友的高度,但我实在无法认同他的观点。我丝毫不觉得作者描写的是“底层生活”,他分明是在呈现“生活”。多少人像老汪一样,做决定的依据不是自身得失,而是害怕别人得到利益?多少人像吴香香一样,为了跟别人赌气忘了初衷,只想把别人气一通,却忘了同时也耽误了自己?有多少人像杨百顺一样为了钱或为了有个稳定的生活而草率结婚?又有多少人像书中的夫妻一样一辈子在婚姻里受着委屈?如此种种,还有那令人绝望的深深的孤独感,与底层还是上层,又有什么相干呢?
杨百顺也就是吴摩西的妻子跟人跑了,他假装去寻妻却弄丢了养女,假寻妻变成了真寻女;同样的遭遇居然在他的孙辈牛爱国身上重演。历史是个轮回,托克维尔说,历史像画廊,真迹很少,复制品很多。可能画家们也不是不想画新的作品,不是没有创意或者没有机会,只是不论谁在那个条件、那个环境下,都只能画成大同小异的样子。人类历史是这样,个人境遇亦是如此。
孤独是常态,被理解才是稀缺的例外。如果感到孤独,那么恭喜你,你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古今中外的人概莫能外。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