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堂巷

我家原来住的地方叫斋堂巷,名字听着古朴禅意,是不是跟佛道有关,没考证过。巷子既短又窄,其实就是两排房屋间自然形成的一条通道,可以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称之为“巷”都觉得抬举了。

那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解放街上的机关招待所“暂住”了两三年。后来单位在这巷子里盖起了宿舍,父亲分得一套,就搬了过来。再后来单位又在别处盖了宿舍,父亲又分得一套,于是为方便起见,跟同事协商将两处置换到一处,这样我家就在同幢楼里有了两套房,一上一下,一东一西。

巷子里除了几处机关事业单位宿舍楼,另有一些民房,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印刷厂和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巷子南面是四中又高又厚的围墙,北面是一个老人亭,老人亭对面有一间看着像土地庙一样的小屋子,其实是个副食品店,有油盐酱醋可卖。巷子往东还是巷子,是一座紧挨着一座的庭院深宅,往西则是成片的农田,一条笔直的小路横贯其间,农田再过去便是九山湖了。从我家二楼西边窗户向外望,可以看见不远处亮闪闪的湖面和耕耘得规规整整的菜地,按现在的说法是“景观房”。

人们把这一带统称为九山——不知是先有的九山湖、后有九山,还是先有的九山、后有九山湖,总之这地方原先在城里算是比较偏僻的。刚搬过来时,我还在瓦市小学读三四年级。从家里到学校须穿过四五条长长的巷子,大概要走上三四十分钟。学校不供应午餐,中午回家吃饭,每天往返两趟,竟不觉得辛苦。不仅不觉得辛苦,还挺有乐趣。吃完午饭通常是先到巷子那头的邻居同学家,围着收音机听评书,听完评书再一起说说笑笑上学校,时间刚好赶。

每个人的书包里都没几本书,又扁又轻,大家在小巷的石板路上互相追逐打闹,连走带跑,挂在肩上的小书包都可以随风飘起来。巷子是百姓日常生活的中心,大小店铺林立,吃的、穿的、用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后来知道所谓的一些老字号,一开始大都是从这样的巷子里出来的。不过当时在我看来,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巷口的一家小人书摊。放学回家,路过挂满各种各样小人书封面的摊子前,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坐小板凳上聚精会神看上两三本,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家走。看小人书是论次收费,一般两分钱、三分钱一本,贵的如《星球大战》要五六分。那时口袋里颇有些零花钱,一下子拿出两毛交到摊主老大爷手里,豪气地说:不用找,先存着,明天再来看。老大爷见碰上大客户,一边忙收钱一边连连点头说“用着用着”。只是他记性不大好,第二天要靠我使劲提醒才会想起预付款的事。

七八月间,学校放假,天气正热,闲来无事,约上四五个小伙伴来到九山湖边。九山湖清澈明亮,太阳照在湖面上,一片一片泛着金光。同伴中有人游泳,有人钓鱼,有人在水边挖泥鳅洞。我既不会游泳,也不会钓鱼,更不会捉泥鳅,就站旁边看,看别人乐在其中,自己一样开心。也有一些难度不太大的项目可玩,比如打“水漂漂”。所谓的“水漂漂”,并非如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人在水上漂,而是石头在水上漂。动作要领如下:拣一小石片在手(以较轻且薄者为上品),侧身、弯腰、瞄准、憋气,然后发力一甩,使石片贴水面飞速滑行,以滑行时间长、距离远者为胜。这游戏看似简单,实则极见功力,高手打出的石片轻盈如燕,在水面飞出三四个落点都不会沉,最厉害的甚至能够一口气打到对岸去,真的是“铁掌水上漂”了。我则水平不行,扔出去的石子往往刚碰到水就变成秤砣闷声钻入不见,引来嘲笑声一片。湖岸上的菜园子常年有人耕种。伙伴们身披彩霞尽兴而归,蹦蹦跳跳从田埂上走过,身旁是一丛丛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蔬菜,晚风吹来泥土芳香。有时顺路将农民收剩下的菜头抱一两颗回家,像战利品一样交给母亲,不管是不是派上用场,都很有成就感。

如果要给这段年少时光配上背景音乐,口琴无疑是最合适的。画面清纯,曲调质朴,意境悠远,美不胜收。曾经有过那么一只口琴,有事没事就坐阳台上乱吹一通,装模作样练了一阵子,但终究不能持之以恒,后来连口琴都找不到了。音乐家的梦想如同儿时许多个短暂拥有过的梦想一样,糊里糊涂地开始,又糊里糊涂地结束。

巷子既小又偏,车子进不了,打这儿过的路人也不多,平日里静悄悄的,谁家养的狗一叫唤,整条巷子的人都听得见。不过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那便是唱词。唱词——这在时人心目中可是一件无比隆重的盛事。演出当晚,老人亭里张灯结彩,照得比白天还要光亮。亭子东首正中央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小舞台,时间到,只见唱词人盛装登场,手持唱板,高坐上头,威风凛凛,坐定后拿眼光往台下一扫,再把铜锣“当”的一敲,便正式开演。下面观众早就坐了一排又一排,一直排到路中间,里里外外到处是人头攒动,来晚的没处坐就站着。又不知凭空从哪里冒出好多小商贩,弓背哈腰在人群里来回穿插、低声叫卖,有香烟,有冰棍,有花生米,还有我最喜欢的糖水橄榄。这般盛况通常会持续两到三个晚上,每晚我都过去看一会儿热闹。既看台上,也看台下。只觉得琴声清脆有力,唱腔优美流畅,就是听那带点腔调的方言似懂非懂,到最后也搞不清楚唱的是哪个朝代、哪个英雄人物的故事。虽然听不大懂,但是十分惊讶和佩服唱词人的本领,心想他居然不用看书便能将这么多内容连说带唱地表演出来,这得花多少工夫去死记硬背啊,真是不得了。

唱词那几日,巷子里就像过节一般喜气洋洋。俩熟人碰面,问候语都从原来的“饭吃了吧”改成“晚上去听唱词啊”。可惜这样的热闹不是常有,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一两回。演出一结束,老人亭便立刻恢复本来面目,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不好玩。

老人亭对面的小卖部倒是经常光顾。家里客人多,母亲的同事和朋友,父亲的同事和朋友,再加上从乡下来的各方亲戚,每天络绎不绝。如果刚好赶上饭点,便不管桌上有菜没菜,都会热情相邀坐下同吃,来人一般也不客气。这时我的任务便是跑去小卖部买一斤装的瓶装烧酒。小卖部里的售货员大叔永远是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和戴一付深蓝色的袖套,找钱时总不忘探头出来叮嘱“拿得牢别弄丢了”。店里的烧酒也永远都只是一种牌子,买得熟了,那售货员远远地见我过来,人未到,酒瓶子已立柜台上。也买香烟,每次只买两根——这常常是父亲一人在家时单独指派我的工作。两根烟到手,父亲先夹起一根掏火柴点上,然后迅速将另一根妥善收藏。母亲从外面回来闻着味道,问是不是又抽烟了。父亲笑笑不答,母亲也不追究。父亲不嗜烟,喜欢喝点小酒。刚开始是有客人才喝,后来没客人自己也喝。这本不是问题,但是发展到最后光喝酒不吃饭,脾气也越喝越坏,最终喝出毛病,给他自己和家人带来莫大痛苦。那是后话。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在斋堂巷居住了二十多年,斋堂巷也见证了这二十多年来的人事变迁。我读完小学,读完中学,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只好每天往县前头的图书馆里跑,用一本又一本的中外名著打发时间,痛并快乐了许久。后来好不容易托关系进了橡胶厂,没做几年却又坚决从厂里辞职,下海到离家数十公里外的民营企业打工。妹妹长大成人后出嫁去了上海,第二年回来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也终于如母亲所愿,在三十岁前娶了老婆。二楼朝西的“景观房”被重新粉刷一番,在原有的木板门外安了扇铜门,又在铜门上贴了个大红喜字,便成了我的婚房。人间有爱,岁月无情。儿女既已成家,父母却都老了。这期间,母亲退休了,父亲也退休了。巷子里的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地一天天过去。

某年某月某日,整条巷子都在传言这一带将要建公园,已被列入拆迁范围。大家将信将疑,都说不大可能吧,即使有那也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但是不久便传言成真。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我们和附近的许多个家庭一样,仓皇搬离了斋堂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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