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老道士,苍髯青衫,行走江湖,人人知其名,人人传事迹。世人称其降妖除魔、救济天下,唯德高望重之名。
老道士望天下太平,可惜自己年事已高,当不能完成大业,心念一徒。名门望族皆带厚礼携子拜访,互争其道。道士不愿卷入纷争,连着雪夜下山离开。
是夜,无月,大雪纷飞。
道士点着灯火在驻足台上,忽闻踩雪声,回首望去,见一男子,紫麻长袍,面如铁色,双眼空洞,消瘦如枯竹般,甚是凄凉。
道士提灯上前,男子见道士,突然跪倒在雪上,求解惑。
道士慰:“汝有何惑?”
男子曰:“蒙无去处,心神纷乱,不得释然。”
道士询:“愿做吾辈之徒,解汝惑?”
男子复:“当。”
于是相伴而游,见雀鸟生而翱翔能通其心,听雷霆恣意而咆哮能道其意。弟子神智远超中人,道士便尽传其法。却是师傅钜学鸿生、教导有方,弟子出类拔萃、后生可畏。弟子念师恩难报,赠一千机锦囊做拜师礼与道士。道士冁然而笑,将其别在腰间。
游历间,听闻白山边有一空村,村内有一邪府,府中有魑魅魍魉之辈。道士携弟子前去一探究竟。
府上门堂发黑,大门紧闭。道士双眼扫过,便明其入了魔。弟子垂着手立于门前,看道士推门便是一剑斩去。空剑,府上无人,只有一妇人静静地坐在厅堂中央。见人进来,妇人倒转身来,歪着头,懵地看着两人。
那妇人身着白纱衣裳,发簪上别一黄花,仿佛是一姑娘家。肤如瓷,面如玉,粉黛碧瞳。只是四肢生硬,如死物一般。
道士见弟子双眼与那妇人对视许久,仿佛魂魄被勾走,一惊,反手将弟子推出门外。不等那妇人有动作,抄一目符,飞箭般向妇人扔去,连天烽火。
邪府已治,道士骂邪魔外祟,论此等妖孽必除。
弟子别过头,说:“懂了。”
雪花纷飞,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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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戏偶师,黑帽紫袍,游走天下,演武勇传记,戏爱恨传奇。知者称其木偶灵动,栩栩如生,值乡里相亲一看。
戏偶师正值壮年,一心娶一好女子做婆娘,生几个皮实孩子。一日到了白山脚下乡里,台下有一姑娘来寻他,着一身白衣,乌发如流云,眸含春水,姣媚动人,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足以迷倒乡里的小伙了。
姑娘俏皮,问偶师从何而来,向哪里去,故事从何处寻,偶做了多少,用了多少种色彩的丝线......偶师一一耐心回答,讲游艺经历,讲如何制偶,讲如何演戏。
谁知姑娘突然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演出此般惟妙惟肖的偶戏,定是有一双神妙的手罢。”
偶师只觉得自己的耳根微微发烫,却也故作镇定,揉了揉姑娘的头。
姑娘从未被如此对待,脸上也是有了转瞬即逝的红晕,随后便“咯咯咯”发出清脆的笑声。
本是小伙英俊,小姐貌美,可以生出一番佳话,但姑娘是乡上府里的,家父嫌弃偶师空有一手技艺,不配娶得小姐。偶师求偶不得,四处打探,听闻白山之巅有一仙洞,洞内有一仙人,可以以珍惜之物换心中所想。
白山巍峨矗立,偶师取一紫色布袋,装入丝线百种色彩,带上新做的木偶,向乡亲道了谢,走了。
山上赏新月洒过初辉,遇曜日带来白昼。九天九夜走到洞口,洞外是紫柱绿梁,洞内是金碧辉煌。屏风之内,宝座之上,熏炉一边,坐一仙人。仙人身披鳞甲,长须马脸,鹿角为冠,有统帅万灵之相。
仙人训:“何不敬我?”
偶师述:“不能从心而生,木偶般有何趣味。”
仙人道:“汝有何愿?”
偶师应:“小生愿娶得一姑娘。”
仙人问:“汝有何阻?”
偶师答:“姑娘家父嫌小生无出息。”
仙人讥:“汝操何业?”
偶师回:“无学术,无匠业,只得一双好手操戏偶。”
仙人斥:“何物留下?”
偶师谈:“何物小生所有。”
仙人夸:“便取汝一物,赐汝三个千机锦囊,愿汝博学多才、心念之人身体无恙、危机之时倒转乾坤。”
偶师的紫色布袋凭空打开,百种色彩的丝线发出百种光华飘入空中,变成三个锦囊,红、蓝、黄,一个装入一个木偶,鼓囊囊的,又飞回紫色布袋里。
偶师心想,这世间果然是有神仙的。
回到乡里客栈,偶师打开红色锦囊,红色丝线飘然,如血舞动,从偶师胸口进入。偶师眼睛一闭一睁,便顿时明了春秋百家之言,懂了三皇五帝之书。
于是第二年科举,榜上有名,乡上府念其有了出息,让偶师名正言顺娶得了小姐。郎才女貌,当是乡里美谈。
偶师将蓝色锦囊赠予夫人,念做定情信物,叮嘱如遇不测必将其打开,可以护自己周全。夫人莞尔一笑,将其挂在胸前。
谁知乡里遭贼人,乡上府着火,乡里人尽数窜逃,花瓶美玉尽数被夺去。偶师在外演出,跑着回到府上,已是一片狼籍。冲进残骸,翻出夫人尸体,看到蓝色锦囊依然被挂在胸前,哭着埋怨为何不打开。
锦囊里蓝色丝线如水月,缠上夫人的残骸。偶师眼睛一闭一睁,肤如瓷,眼如玉,她又在眼前,大呼欣喜,笨拙地将其抱住。手上传来冰冷的触感,不可置信地看像她。她歪着头,懵地望着偶师,像一具戏偶。
有心头碎掉的声音。
锦囊只能修其身,不能修其心,尚有动作,但已没有神在其中。
偶师泪已干,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没了心才好般配。”
于是偶师背着四肢无力的她,上山劈柴,下山演戏,洗衣做饭,守着已是残骸的空村,年复一年。
然后,癫狂,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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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望族求不到老道士的相中,便妖言惑众,传道士装神弄鬼,迷惑苍生。官府派兵抓住道士,道士不反驳,不反抗。弟子被留下,只是哭。
道士处斩,鹅毛大雪,却也人声鼎沸,呼喊声不绝。
弟子气喘吁吁挤到台前,大呼:“师父,打开锦囊!”
道士念:“了无遗憾。”
弟子依然大呼:“仍需师父指点迷津!”
道士查:“道法尽传否?”
弟子报:“尽传。”
道士再查:“尽习否?”
弟子再报:“尽习。”
已咽然不成声。
道士笑了,轻声讲出一句话。
雪落在男子身上,洒在他脸上。幕落,捡起师父腰间的锦囊,黄色丝线如烟如雾,如江河生而奔流入海去,如新雨更至助花草生息,飘飘然。
男子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少年时想成为戏偶师,用双手操线左右自己。
可年至中旬,才发现,自己还是一具偶,一具没有人操纵的戏偶,被装在布满千机的锦囊里,自己无法摆布。
别人说:把丝线交给别人,当一具别人的偶,安安稳稳度过。
他也说:好。
可是从何处传来哭泣声?
为何哭泣声不绝于耳?
这哭泣声竟如此熟悉?
醒来吧。
“那就学会放下。”
黄色丝线如影,连接着每一处关节,一根、一根,全部断开,消失不见。
睁开眼睛,乍然已是在高堂之前。双台立于左右,顶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有玉龙,有金凤。高堂之上,坐一人。那人身披黄袍,短须马脸,紫金为冠,有万夫莫敌之相,是皇君。
皇君道:“汝有何愿?”
男子笑:“愿娶一姑娘。”
皇君问:“如有何阻?”
男子再笑:“无阻。”
皇君讥:“汝有何能?”
男子大笑:“姑娘家父讲小生有出息。”
皇君斥:“何物留下?”
男子依然笑:“早已留下。”
皇君夸:“那寡人便许汝和姑娘家里一世平安。”
男子继续笑:“甚好。”
皇君也笑:“还如木偶般否?”
男子欣笑:“多此一举。”
高堂之下,有小姐乌发流云。
皇上赐婚,府上大喜过望,重修府内。皇上派兵守乡,乡里百姓安居乐业。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小姐的头发,小姐咯咯地傻笑。
于是再也没有了神仙,没有了鬼怪,没有了除妖的道士,没有了演戏的偶师,只听遥远处有声音低语:
“需用幸福一世七情爱她、护她,换你丧情这些年三更孤苦、凄伶,可还满意?”
世间依然如这锦囊般千机,如这锦囊般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