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上的男人

大巴车上的男人


去学校的那天,当时我上了大巴车,但车上没有连续两个空座位。等我走到车的后面,没有办法,我只好问旁边一个单独坐的人,他身旁有没有人。他坐在靠窗处,包放在临近座位上,很明显我的意思就是让他把包拿起来。我是用方言问的,但他却用普通话回答,然后拿起包抱在了胸前。我没有注意他的相貌,我将电脑放到了头顶的置物台,把包同样抱在身前。就这样坐下了。

大巴在我上车那个站点停了一会儿,允许人们上厕所。刚坐下,身旁那个男人用普通话问我,现在我能下车上厕所吗?

我告诉他,可以的,车子过一会儿才走。

然后他就坐的好好的了。我当时很诧异,以为是他听错了我说的话,就又说了一句,你可以去的,如果车子要走,我会告诉司机有人没来。

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车子不会再停了,到终点站得三个小时,我并不希望半路上旁边这个男人肚子作响,不停放屁,表情扭曲。这会让我很难受。

然后他就下车了,没过几分钟,他又上来了。

这次我看清了他的整体面貌,短发染成了棕褐色,戴着工程师的眼镜,黑色口罩,衣服就是衬衫,给人一种年轻有为理工男的感觉。我站起来给他让路,他没说谢谢。

他其实很瘦,但不知道为何身材有点宽,我不得不向走道一边靠,坐的不是很舒服。但这也不影响我睡觉,那天我是长途跋涉,对吧,所以到车上就很困。

车子发动后,我迷迷糊糊,几乎就快要睡着。但就在睡着的前一秒,我觉得就只剩一秒的距离了,他突然开口说话。

“你是本地人吗?”还是普通话。

我把眼睛睁大,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是的。你不是吗?”我用普通话回复他。

“我不是。我女朋友住在这里,我快要出国去了,就过来看看她。”

这让我想起不久前,同学总是用“千里送炮”来评价我。因为我在暑假,去了陕西,在女朋友的城市待了几天,这你们是知道的。不过我这么说,你们应该不懂。

“去哪里呢?”我继续问他。

“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苏圣玛丽。所以我准备去考个雅思。”

“雅思?你说,你现在考?”我的同学一般都是大学考雅思的,但是这个人明显不止于大学生。

“对。你去上学吗?”

“嗯。上大学。”

“在宜昌?”这趟车的终点就是宜昌。

“不,在上海。”

“读什么专业?”

“社会学。”

“哦,社会学啊,那你能说说‘精准清零’是什么意思吗?”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看着我。我回过头,告诉他,“这是政治学的内容。我们不学。”

“说起来这和我还是相关的呢,算是我的老本行。我以前是学临床的,做核酸啊都是我们的工作。”

“噢噢。”我本想夸赞一下他,但又觉得旁边这个人并不是现在当医生的,大概没给人做过核酸,就闭上了嘴。

然后他转而说,“还是读大学好啊,不像我,快四十的人了。”

听到这话,我十分诧异,睡意完全没了。因为这个人的外貌与气质,完全就像不到三十岁的人。我又把目光看向他。但这次他没看我,对着窗外的山发呆。

“四十?你别骗我。你完全不像。”

“你觉得我多大?”

“二十八九吧。”

“哈哈。我八六年的。”

我回头算了算,八六年的,现在也得三十六了吧。

我继续说,“那看着真不像。”

他又问,“你多大了?”

我说,“二十二了。不对,二十一。”

我经常把自己年龄搞错,不是大一岁,就是小了一岁。

“正青春啊。”他的语气像是有无限感慨,但每一个过了这个年龄的人在得知二十出头的年纪时,都会说上同样的话,啊,正青春啊。

“相比之下,是的。但我经常觉得自己老了。”

“没事,过几年你又会觉得自己年轻了。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虽然快四十了,但是精力依然无限。”

“你离四十还有几年呢。”

“很快的。”

我不说话。沉静了一会儿。

“这是我头一次到山城来。我是内蒙的,现在住在深圳,只见过一望无际的平原与你需要抬头看的高楼大厦。我在你们县城,看那个街,都在悬崖边上。真的,我怕得不得了。真不知道这样的街是怎么建起来的。”几分钟后,他继续说。

“嗯,是这样的。”他说话让我很不舒服,因为他对高楼大厦的形容让我总觉得他在说些什么。不过几秒钟后,我意识到这样说话不太友好,便强行忘记本来的不悦。

“这里就是太热了,最近都四十多度。你现在到这儿来可真是遭了罪。内蒙多好,我有个内蒙的同学,熟到我可以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她说内蒙现在只有一二十度。摄氏度。那自然是十分凉快的。”我用一大段话来掩盖了自己的不友好。

“内蒙现在确实很凉快。你同学哪儿的?”

“这我不清楚。”在大学你可以遇见很多省份的同学,并且获得观看他们朋友圈的机会,但交际可能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是呼和浩特的。这个城市你知道吧。小时候我经常在街边打游戏,就是那种街机,很好玩。现在已经很少了。那时候差不多是初中,我读初中的时候,你应该刚出生吧?你是那个,他们叫啥来着,千禧,是吗?你是千禧一代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称号。”

“不是的。这两个字我也不懂。我是后一年的。没人会这么叫我。”

“原来如此。不过也算是世纪之交了,那时候发生过很多大事。九七年香港回归,九九年澳门回归,还有网络技术传进来,可真是了不起啊。”

现在我确定他确实快四十岁了。因为中老年人总是感慨,总把大事放在嘴边,年轻人更多的是谈游戏,而不是从游戏扯到大事。

作为一个年轻人,我转而问他:“你那时候玩什么街机游戏呢?”

“那时候玩什么拳皇啊,街霸啊这些,现在都很少了。后来读大学后,基本上就不玩了。”他停顿了一下,“大学我就是在呼和浩特读的。学了几年临床医学,当了十几年医生。”

他很好地掌控了说话的节奏,对于我感兴趣的东西点到为止。“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

“你是年轻人,应该知道UTC吧?”

“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USDC吧?”

“我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问,“你知道比特币吗?”

“这个我知道。”我没躲闪他的目光,直接回答,文盲的自信贯穿了我。

“我的工作就跟这些差不多。简单来说,就是互联网技术之类的。这个工作前景好,人也比较自由。”他转过头,继续看窗外。

“你做了十几年医生,然后去做互联网?”我觉得这的确有点不可思议。

“没错,就是这样。”

然后他就开始问了,“你以后是准备读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呢?”

“读研啊,一般学生都去读研了,不读研,跟没读大学一样。”

“为什么不选择出国呢?”

“出国花销太高了。农村家庭没必要。”我没告诉他我外语不好,找了另一个理由,不过也蛮实际。

他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其实出国不用花太多钱的。”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不用花太多钱究竟是指多少钱,但想必无论多少钱,我们都承担不起。

“你觉得读研怎么样?”他继续问。

“分专业吧。有的专业很有作用,我的专业没有太大作用。所以只是提高了一个学历而已。”

“我当时刚做医生时,就是带的研究生。现在的学生都不太愿意早点进入到社会,更想在学校多待几年。其实摆脱学校,在外面历练几年可能更好。”

“噢?是吗?”

“就我的经验而言,是这样。你的专业到底是学什么的?出去后做什么工作呢?行政?”

“我的专业,其实我也不知道学什么的,简单来说,研究社会现象吧。学点理论,搞点实际。出去做什么都行,很杂。不过我倒是不打算搞行政。不管怎样,先考个研吧。”其实学了三年的社会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学了些什么。

“那么,你是很想考研咯?”

“也不算。我觉得读书到一定程度就够了,对于我们活着而言。但是没办法,大家都在考研,大家都要我考研,我只能去考研。”

“那我还是建议你直接工作。”

“此话怎讲?”他的话我倒是头一次听,人们拥有别致的想法,但一般不会说出来。要么就是清一色的用每个人都在说的话建议你。

“你知道吗?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宝贵的。你需要在你生命中有限的时间里去做很多事情,而不是做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浪费几年时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时间的重要性了。很多事情,其实你不用去做,就比如你不喜欢进体制,你是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吗?如果是这样,你读研也没什么区别。你需要尝试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等你死后,也会化为乌有,但你死之前,会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懂吗?”

“那你又知道吗?我很久之前就不想读书了,我觉得学习了很多无用的知识。我没有办法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我就应该充分享受自己的自由吗?但现实是,我没有自由可言。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这些事情,你在讲大道理,仿佛你已经参透了人生的真谛似的,有很多经验之谈。但其实六十岁的人相比于二十岁的人,对生命真正的感悟又能有多少呢?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向往自由,但自由不存在,无论你干什么事情都没有自由。你不要说,你出门躲在一个角落里,随意撒泡尿就是自由的,那你是不是得事先四处张望,防止没有人看见呢?像我这个身份,生来就是为了改变家庭的,你总在说自我,但你其实并不了解每个人的自我。”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不管是以前想过的,还是临时想出的,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都说出来了。说出话的感觉总是很痛快,所以总有人走在时代的前面。但是我讨厌任何人把自己摆的高高在上,然后试图唤醒一个灵魂似的,讲出大道理,甚至对你的灵魂进行指责。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事情。这时我才明白,那些劝妓女从良的人,在妓女的眼中,是有多么幼稚与多管闲事。

“我们谈的不是自由的问题,而是做自己的问题。你似乎总在为别人活着,为别人读书,为别人考研。你不要说这些都其实是为你自己做的,别人可能这么觉得,事后你可能也这么觉得,但现在,你很讨厌这件事,不是吗?你就这么几十年的时光,还要把自己搞得很不痛快。你死之前,会开心吗?当然那时候你可能已经麻木了,不知道开心是什么了,只希望地狱能够存在,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你需要正视自己的孤独,让自己的孤独为自己服务。”

“你说的很没错。我的确不是为自己而活,我后面站了太多人,他们都不是为自己而活,而他们都看着我。你知道吗,我很穷,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和你大谈特谈为自己活着的事情,我只想读个研,找个工资高的工作,然后让家乡的人看到我出头。我孤独,那又如何,每个人都是孤岛,偶尔你以为自己可以不是,但你有太多时间去感受孤独了。以前我会觉得,每到一个新的阶段,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现实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人也是一样的,我也是一样的,一切早就命中注定了,所以我对一切都没有太多期望。就算我可以去加拿大,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一点儿没变,我一样孤独、自卑。所以我没什么可憧憬的,现在我只能老老实实读个研,把这辈子混过去。”每次跟别人讲道理,我都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以及自己在说什么,我需要事后回忆,才能弄清楚自己到底在表达何种意思,但嘴巴总有它自己的思考。我有时候会觉得,人体的器官并不是简单地受大脑的摆弄。

“混不过去的。你把自己囚禁起来,每天过重复又厌恶的生活,你的生活将毫无滋味。你知道吗,这个道理我现在跟你说,你应该好好珍惜,因为这是我付出十几年代价获得的。我当了十几年医生,但其实我本来不想这样,我渴望自由,但家人也需要我这样,所以我去做了十几年医生。这十几年的每一天,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可真是难熬。因为我获得了自由,我渴望着自由。每个人对自由的欲望不同,但你显然和我一样。你不喜欢,却把许多东西强加在自己身上,我并不希望你今后活的越来越卑微。这是一种警告。”

“我谢谢你的警告。你真好,你真的太好了,你希望用自己十几年的经历来告诫别人,但你这超前的思想,并不适合我这种从农村去往大城市的穷学生。你说了太多话,歇歇吧。”然后我闭上了眼睛,佯装睡觉。他没再说话,几分钟后,我差不多睡着了。他也不再说话。

后来我被弄醒了,原来是他要下车。他要去机场,坐飞机回深圳,不在终点站下车。我还没去过机场,自然也没坐过飞机,于是每一个赶着去机场的人,我都觉得他人生璀璨。

我站起来给他让路,他走出来,指了指座位。我看了一眼,座位上放了一本书:《人为什么活着》。一看就是一本欺骗庸俗或者中老年人的书。

然后他告诉我,“这是我为你留的书,希望你能认真看。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可能我觉得自己有种使命。不管是当医生,还是现在,我都渴望拯救一个人。我希望我能拯救他,现在我也希望能拯救你。”

“我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或许吧。你就能完全确定吗?”说完他就走了,走之前微笑了一下,我断定他是偶像剧看多了。

我坐回到座位上,看着他下车。等车子发动后,我拿起那本书,随便翻了翻。感觉没太多看头,便塞进了包里。不过晚上的卧铺火车上,我将再次打开它。

事后我一直在回忆他说的话,以及我说的话。经过再三思考和确认后,我相信了他说的话。我觉得他的话从来就是正确的,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承认,因为我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东西。所以我才把这些写下来,发给你们看。我也希望你们能好好看看那本书,我读了一遍,其实写的不算太差。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决定了。考研的事情,不会再去做了。我从未真正踏入社会之中去,而它如此广阔,我却如此狭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对此不胜感激。

以上是我写的一封家信,讲述了为何我选择不去读研。不出意外,我父母,大伯,二伯,三伯,大姨,二姨,舅舅都会看到。写这封信几天前,我向父母诉说了这一决定,他们十分震惊,恼火,愤怒。我告诉他们,我在来学校的途中,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觉得投入社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父亲说我放屁。我告诉他,我可以将事情发生的经过都讲给他听。他继续说我放屁,然后同意了。于是我将这封信,以及那本书,一起寄了回去。

几天后,他发来消息,说我就是太像母亲了,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真的很愚蠢。我则回复他,我不愚蠢。

母亲也发来消息,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像她。为什么。我回复她,我不像她。

现在村里很多人,或许会看我的笑话。因为在他们眼里,没读研,跟没上大学一样。我指定又要成为一个平庸的社会混混了。他们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但是家里人会听到。我希望能跟他们讲道理,但知道结果,也就无此必要了。

但我毕竟没有跟他们说出真相。我在大巴上的确遇见了一个人,我们聊了一会儿。他的确出生在内蒙,生活在深圳,当了十几年医生,现在在做互联网工作,渴望自由,即将去考雅思,进入加拿大。但我和他的交谈在出国需不需要花很多钱这个问题上就已经停止了。事后我们没怎么说话,他在到站下车前,与我加了微信。我和他一起下车,分别消失在人群中。

我没有办法,我也渴望自由。我不想读研,学术对我来说空洞又无聊。我曾想过许多个理由来向父母讲述这件事,但终究没有一个较好的说辞。所以我把责任推给了别人,让他们以为我是青春期再现,幼稚且叛逆,盲目地相信了别人。只要能达成目标,这个方法便是好的。我想,为了自由而斗争,大约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写完那封信后,我去附近的几个寝室转了转。他们都是要出国、考研以及保研的人。他们都很忙碌。他们在忙碌之余,看见我来了,闲扯几句,告诉我他们目前的经历是多么糟糕。我哈哈大笑,他们也笑。然后他们继续忙碌,我则走出门。

走廊幽长,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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