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风,吹来的不仅仅是转瞬的轻尘;江里的水,携走的也不仅仅是飘荡的消沙。
吹拂了多少年,流淌了多少年,在江的尽头,孕育一片软红香土。见证这一切的,只有留不住的时间。
相较于此,六年的光阴实在短暂。但是,当年那个初次造访此地的十二岁的孩子,如今故地重游,已经是一名成年人。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经历成长的痛苦,足以把他所爱的变成他所恨的,足以让他从童心未泯快进到人间失格。六年之前,他只认得“繁华”;六年之后,他明白了繁华背后的其他。
当我再一次站在魔都的十字街头,我还没有想好该以怎样的心境重新面对它。眼前的高楼大厦似乎并非高不可攀,街上走着的行人看上去也与我没什么不同,尽管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价值不菲,而我只是一个连经济独立都尚未实现的学生。
有人说:拽着大件行李从虹桥车站走出来看到的上海,与拎着小皮包从虹桥机场走出来看到的上海不是同一个上海。这里是有志之人的蜗居之地,也是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可不论我如何通过以往的见闻来定义它,它仿佛始终具有经久不衰的魔力,吸引着一群一群的过江之鲫,从五湖四海游向黄浦江畔,成为簇拥繁华的虔诚信徒。
初次来时,我仅仅是感慨于它的繁荣。因为北部小城长大的孩子,从不曾见过一座高达数百米的摩天大楼。而那天它们像批量生产出的一般,一齐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当时的我并不真正理解这种繁荣,而只是把它作为一种美好的记忆,滋润自己日后的成长。直到我理解了什么叫区位优势,什么叫产业集群,什么叫资本,什么叫消费主义,我才明白了东方明珠真正有多高;直到我面临考学,深刻感受什么叫所谓的内卷,什么叫竞争压力,什么叫技不如人,我才明白自己与黄浦江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六年的时间,是一个人成长的阵痛。我曾经深信不疑于一条平直的道路,天真地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为了成长,一个人必须做出选择,因为前方的路分了岔口。选择意味着放弃,意味着你必须放弃一些你一直坚持的东西。可问题在于,在这种选择面前,那些你此前绝对信任的人、深深爱着的人,大都指引着你去选择那条最多人选择的路,可是你内心此时有一种强烈的声音,不愿让你这样去做,因为你为了这个选择所要放弃的,正是你一直以来最珍视的东西,然而对于别人来说则并非如此。
我既不愿违背我的内心,也不愿被主流所疏远,因此我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不作为。我刚说过,为了成长,我必须做出选择,所以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长大。
这使我经常陷入纠结与自我怀疑,可是纠结怀疑到最后,仍然只能发掘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固执:认定自己是对的。
在幼稚中告别了自己的少年岁月,我的心境反而渐渐归于平和。身边的人都转头面对更加现实的麻烦,更加热切地寻求自己未来的出路,不过不再那么纯粹,因为他们更多学习的不再是书中的东西,而是一些逢迎的技巧,说好听点,叫处世哲学。由于几年来的习惯,当大多数人再次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我感觉我的内心又不愿意了。
六年,时间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或许答案在风中飘。使我再次飘向黄浦江畔。
我想颇为厚颜地说一句,我感受到了亲切。六年之中不断加深的距离感,在我落地的那一刻消散了。那一片高楼大厦的丛林,显得不再那么浓密,尽管我不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我至少能细数每一座的独特之处。站在外滩上,我也不像从前那样,对着东方明珠看个不停。那天夜里,我格外倾心于涌动不息的江水,因为在这一片钢铁丛林中,只有这江水是运动着的,这便是上海的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它能够承载这一幕繁华的盛景?因为它是江的尽头,海的源处。这是它独有的博大包容。可是很多人看不到这些,他们只能把繁华等同于奢侈,仿制出一个又一个繁华的虚空。
村上春树曾在他的作品《舞!舞!舞!》中说:“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什么神话。”人们看不到繁华的条件与代价,看不到繁华的背后,而仅是乐此不疲地成为它的拥趸。人们习惯于膜拜钟鸣鼎食的生活,便从此失去了接受箪食瓢饮的勇气。颜回的清高不再是口口相传的可贵品质,相反,“浪费是最大的美德”。
很多东西人们早已不再相信了,明面上却要大喊口号来维持“道德社会”的门面;很多东西课本上从来没有讲过,却如蝼蚁筑穴般深深渗透进人们的思想。我们活得很累,却强颜欢笑;我们没事找事,还终日空虚。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曾提出这样的思考:一个小屋,一片牧场,一个人,一头牛。表面上看起来是牛在田地里为人终日产奶,实际上,牛可以在方圆数十亩的农田里活动,而人却整日被关在几十平方米的小屋中。不仅如此,人要每天按时为牛准备草料和水,关注它的起居和健康。而牛呢,则从不用操心人的死活。那么,究竟是人在放牧牛呢,还是牛在放牧人?
金钱是人创造的,而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却变成了金钱的奴隶,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很多人已经不能像许衡说出“梨本无主,我心有主”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们正是梨的仆从。
我们总是认定自己的社会要一直向前走,却从不去思考为什么。若真如卢梭所说,科技的进步有害于人类的幸福,那么我们究竟在寻求什么?我们用互联网、空调和外卖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可以蜷缩终日的安乐窝,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顺序调转变成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开始穿上衣服,用正统的装束显示自己的文明,然而看见短袖子就想起白臂膊,反而以此对人指指点点,却忘了我们生来赤裸,一无所有,但是自由。
我的繁华终究谢幕。六个小时的火车将我拉回六年来的现实。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呼噜声中仿佛伴着儿时的英雄梦想,而我却还不知道自己该簇拥着什么,或许只是明天早上推开门之后真实的生活?
簇拥。
2023年5月12日 沪上归来
(为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