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2年春末,听说告白一定要有信物,我在院子里的砂石堆挖了半天,才掘出一块带着青苔和泥土的怪石,郑重地交到你手上。你一本正经地接过去,说要带它一起坐飞机到澳洲去。我听了,就像你要把我也打包带走一样高兴。
那时候,我就是那颗石头。
临行前,你趴在开到一半的车窗上喊我名字,斜阳下皱着眉头,问我为什么要送你石头,然后声音越走越远。
我逆着晚霞的一抹殷红,朝你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跑着,这才想起来,该说的话都不小心咽回了肚子。
我没有追上你,也没有矫情地摔倒,跑累了,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静默地踩在方才被车轮快速碾过的枯朽的黄叶地里。
你知道吗,告白之所以要有信物,是因为那时候的我们都还是一副稚气的脸,终有一天,会长成互不相识、人面全非的样子,或许只有信物才能让汹涌人潮里的我们得以重逢,然后愉悦地相认。
只是当时,这些话莫名地哽在喉咙里,变得冗长,变得沉重,最后坠进了黑洞洞的回忆里。我以为你会懂的,你会像我时常想象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样子一样,期待我也能长得亭亭玉立。
当然,我也会想,若你成年后长残了,我恐怕要从你身侧轻轻地擦肩而去……想到这里,我会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我以为时隔数年后,每当你看到那颗石头,就会想起这里的我,甚至回来找我。可某天我又经过那堆砂石,才发现那样的怪石其实遍地皆是,和你带去澳洲的那颗相差无几。
有的人,我以为是要记一辈子的,可就在你走后的那个夏天,我又交到了新朋友。一开始有些愧疚,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接纳了别的朋友,有很多个瞬间几乎把你完全地抛诸脑后。
那时候,你就是那颗石头。
二、
01年初冬,乐昭刚转到我们班的时候,坐在小三八的右边。乌冬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你看你看,那个新来的男生是单眼皮的呢。我抬眼望过去,只见小三八挺着胸膛坐得笔直,把乐昭当锅里最后一块肥肉似的牢牢盯着,一脸春心荡漾。
我回乌冬,听说单眼皮的男生长得都不怎么好看。
没想到话音刚落,乐昭却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遭游客围观的小狮子在发出无声的控诉,而我,只想收回说你不好看的那句话。
那时候小三八特别不服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挑剔乐昭的口音、卷发和单眼皮,但乐昭始终没有看她。
放学的时候,伙伴们在分叉口四处逃散,最后,唯独乐昭的身影仍清晰地映在视线里,他和我一样走过了横西大马路,拐进了三巷,在巷口那家卖糖人的摊子前慢了几步,最后进了我家所在的那个大院。
我这才知道,乐昭搬到了我家楼下。
我们同一时间停住了步子,乐昭转身发现了我,我急忙朝二楼吼了一句“妈,我回来了啦”,以此证明我绝对不是在故意跟踪他。
02年冬末,学校五十年校庆那天,我留在学校做黑板报直至六点,天已黑透。我想起三巷那个白胡子大爷,一入夜就会松开他那只黑狗的锁链,放它出来溜圈。于是一路我提心吊胆,经过白胡子大爷的家门口时,一不留神,还是被黑狗给盯上,吓得我拔腿就跑,回到大院的时候,累得我根本爬不上二楼,我提着嗓子唤道,“乐昭乐昭,你快开门,快开门呐!”
幸好,乐昭来得及开门让我进去,也来得及关门,把黑狗拦在外头。
他妈妈握着锅铲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见我一脸的惊魂未定。我急忙扯了扯乐昭的袖子,“别说我被狗追啊。”
于是乐昭给我打了个圆场,“她刚刚在追一条狗,追着追着就进来了。”
他妈妈问,那狗呢。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后来,乐昭隔着门用一根竹竿逗得黑狗原地蹦跳,并告诉我,黑狗也有很可爱的时候,“等你跟黑狗熟了,就不用为了躲它,老是翻墙回院子,还摔跟头。”
“我哪有摔跟头哦,我都是踩着墙下面的石砖下来的。”
“还有啊,穿裙子就别翻墙了,多不好看啊。”
后来我才知道,乐昭常常见我颤颤巍巍地从墙沿上跳下来,偶尔还会负点小伤,才在墙角铺了一层石砖。
几天后,我在回家路上掰了一根竹竿,想试着亲近黑狗,可放狗的时间还没到,白胡子大爷家的锁链却松了。大爷出来告诉我,以后再也不用怕被黑狗追得满街乱窜了,因为它被宰了,变成了那天晚上大爷家的一道菜。
我在原地扔了竹竿,一路噙着眼泪回家,告诉乐昭,黑狗没了,我不能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乐昭歪着脑袋想了想,自顾地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拎着一包东西说,黑狗的骨头都在这儿,咱们就把它埋在花园里吧。
我抹了眼泪,顿顿地点头。
很快的,白胡子大爷又养了狗,可我还是觉得没有黑狗可爱。
三、
02年初春,乐昭说这个小镇的春天有不一样的味道,温润的湿气渗进皮肤,他感觉身体里要支出绿芽,萌出芳草,我说我更爱这里的夏天,待野田禾稻枯焦,我们可以去敞阔的农地里放肆奔跑。乐昭只是目无焦点地眺望,仿佛能看到时光之里山南水北,你我之间人来人往。
他说,或许我们明天就能找到一处野地去奔跑。
春游的时候,我们在绿河滩扎下一朵帐篷,微凉的海水将细沙的暑热之气褪去,夜幕犹如刷过一层泛着暖光的清漆。
我伏在柔软的沙滩,托着下巴哇哇地惊叫,“乐昭,你快看这边,好亮的一颗星星!你看那边,那边的更亮!”乐昭枕着手臂仰卧一旁,眼珠子随着我满空胡划的手指转来转去。
涨潮的时候我的鞋子被浪花卷走,乐昭脱下自己的鞋子说,“我皮厚,可以打赤脚回去。”
我看见远远的地方,小三八摆出一副我撬了她墙角的臭脸,那时候我竟然在心里窃喜。
春游回来后,每逢乐昭房间的灯亮着,我就会从楼上往他房间的窗口垂下一个篮子,问完数学题就开始聊些不相干的事情,有一天乐昭在纸上写,“我经常转学,爸妈到哪儿做生意,我就要跟着去哪。”
我假装自己睡了,想了好久还是没有回他。
第二个学期,我最喜欢的语文老师辞职回家生孩子,欢送会上我哭得稀里哗啦,你一边给我递着纸巾,一边说老师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哭。
我擤了一把鼻涕,断断续续地吐了几个字出来,“你不懂的啦。”
我知道,你早已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身边的人来人往。你知道你终究是要走的,我也知道。
四、
10年搬家的时候,我妈翻出不少以前的照片,有一天忽然就指着那年春游的合照说,你还记得这个男孩子吗?那时候你俩天天黏在一起的,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应该也结婚了吧?
我随口应了一声,或许吧。
说完之后的那个晚上,我梦到我就在绿河滩上与乐昭重逢,只是直到最后,我也没看清他长大后的模样。
醒来后,突然想起席慕容的《印记》: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
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
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
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总有一些什么
会留下来的吧
留下来作一件不灭的印记
好让好让那些
不相识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经怎样深深地爱过你
可是怎么办,我们之间并没有美丽的誓言,也来不及做任何约定,那一年我们仅是相遇,还没来得及习惯彼此,就先习惯了离别。
彻底长大之后,才发现时间与现实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你把生命中一箩筐一箩筐的人倒进去,才发现那些让你想到失眠的朋友,或是哭到残废的恋人,大多都被拒之网外,成了生命里短暂逗留的过客,能容得下的友谊越来越稀有,能啃得下的爱情越来越罕见,从那张网中过滤出来的不过寥寥无几。
而乐昭呢,他更像是黏在那张蜘蛛网上的虫子,无进无退,如此安然地停留在那段时光里,不必委身于无常的世道,不必逐流于似水的年华,识于微时,疏于陌路,再相忘于江湖,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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