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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妈和对门我老奶她们在大门口的阴凉地说话儿,大门敞开着,我在院子或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这收拾那,或者也搬了小板凳,坐在茂盛的葡萄架下歇阴凉(葡萄架从园墙一直搭到房顶上),舒展的葡萄藤翠绿闪亮,一串串小葡萄嫩绿晶莹。
这时,大大的太阳照着,万物明亮。我妈会冲着院子里喊一声:“安娜,拿水舀子给我压点儿凉水喝。使劲儿往出压压,要凉凉的那种。”
我答应一声,起身去屋里拿水舀子。
当大家开始用水舀子直接喝凉凉的井拔凉水,那就说明,村庄的夏天已经盛大地来临。
我进屋拿了水舀子出来,站在洋井边,把能旋转的井口拨向园子的方向,开始压水。清亮亮的水顺着井台子流向园墙下方留出的孔洞,流到园子里的黄瓜畦子和芹菜畦子中。这两种菜最需要水,所以都挨着井台子种。这样,平时压水时溅出的水就不会浪费,直接浇给它们了。
我压了好一会儿,偶尔伸出手指去试探水的温度,直到觉得已经达到我妈想要的那种“凉凉”的程度,就接了半舀子水端出去。我妈接过去,咕咚咕咚,喝得十分畅快。剩下的一点儿水,她随手一扬,泼在大门前的土地上。那一点水立即被灰白色的沙土吮吸一空,留下一小束水痕。
拿了空水舀子转身回院子,虽然不是很渴,但我还是走到井边压了一些水,站在那里也喝了几口。啊,又清又凉,还有那么一点儿甜丝丝。夏天带来的干热立即被浇熄了几分。
水舀子里还剩一些水,我高高地把水泼向头顶的半空,清水在空中立刻散成粒粒水珠,停留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瞬后,迅速下落。我闭着眼睛微微缩着身子,在短短的那一刹那等待着水滴落在我身上,像是下了一点雨。
这个游戏我百玩不厌,每个夏天的每一天,几乎都会玩上几次。这是专属于村庄夏天的游戏。
院子里的窗户下,放着洗衣服用的大洗衣盆,还有洗脸盆,两个盆里都接满了清水。阳光大好的夏天,只要一个上午,盆里的清水就会被晒得热热的,用来洗衣服或洗头发都可以。孩子很小的人家,中午时可以直接用大洗衣盆晒的水给孩子洗澡。小孩坐在洗衣盆里洗澡,头顶的阳光照着,水珠和孩子的笑声都很清亮。
此时,阳光下,洗脸盆底部的大朵牡丹花在清清的水中绽放着,花朵鲜艳,绿叶饱满,水水灵灵,清凉闪亮。风吹过,水面如果起了涟漪,那花朵便像是在随风摇曳。
大洗衣盆的水中落了星星点点的灰尘,灰尘将水面压出微微的凹痕,映照在盆底,便是一个个抽象的影子,像星星,像半圆的月亮,像奇形怪状的小虫子,亦或像一朵朵小花。这些抽象的影子在微微波动的水中缓缓地、缓缓地移动着。盆底像是一片小小的宇宙了。
偶尔有小飞虫冲着清亮的水光飞来,跌在水面,飞也飞不起,爬也爬不走,在水面焦急地扑腾着细细的腿,无限焦急。它们水底的影子便是一个大大的、移动的“小怪物”,在水底转啊转啊,游啊游啊……
整个夏天,会从盆中的水面上救起无数或大或小的飞虫。用手指或小木棍轻轻地挑起来,放在地上或花墙上,它们就拖着一片小小的水迹,歪歪扭扭地往前爬。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清水。清亮亮、清凉凉的水,是村庄夏天最好的代言吧。
2.
哦对了,还有呢,还有听起来就是夏天的——浮瓜沉李。
夏天的集上,开始有应季的水果卖,虽然也只是有限的几样,李子,毛桃,杏,西瓜,苹果。可就是这几样,对于村庄的夏天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夏天去赶集,满头大汗地回来时,总会提一点儿果子。西瓜青翠,李子黑紫(挂着白霜),杏子橙黄,桃子嫩粉,苹果嫣红。满眼都是夏天的颜色,光是看着这些清脆的颜色,几乎都能感觉到已经是满口香甜。
回到家,把李子、杏和西瓜放在水桶里,拿到井台上压水。清水漫过了李子和杏,渐渐淹到了西瓜,最后将西瓜浮了起来,慢慢地,水要满桶了。还是不停地压水,清清的水从水桶边溢出来,哗啦哗啦地溅落井台,流进菜畦。还是不停压,因为要压出井深处那冰凉凉的水。
一直压,井水的温度就会缓缓下降,最后到了几乎是冰镇的程度。这时才停,让西瓜、李子和杏在里面凉凉地浸着。浸一会儿,再将水倒掉,重新压满冰凉的井水。直到它们也变得冰凉。吃的时候,嘴里的甜中,有瓜果的甜,也有属于井水的清凉的甜。
平时蘸酱吃的黄瓜、小葱、小白菜和水萝卜,也是这样,在冰凉的水中浸半天,吃到嘴里清脆脆的。
那时,每个季节只有应季的水果和蔬菜,吃的时候,每种食物都有自己对应的季节的味道。比如,桃子只有夏天有,葡萄只有秋天有,桔子只有冬天才吃到。现在想来,觉得那种自然的秩序中有一种别样的浪漫。那种浪漫很古老,很珍贵,很悠长。
3.
夏天的水,除了井水,还有渠水和河水,以及下雨时山涧中流出的大水。
秋冬时节浅陋干涸的大水渠,春天时被村子里的人好好地收拾出来,挖了很深,用来浇地。夏天时,水渠里几乎日日都有从河中引来的水流过。渠水浑浊又丰沛,有时几乎要漫上高高的渠沿了。
水渠中的水欢腾地流过,那也是村庄夏天特有的景象。
有了水渠的水,村里的人家就不用再压井水浇园子,而是直接引渠水来浇。
所以,夏天的胡同里经常流着一道水,从略高处的大水渠而来,流过胡同,蜿蜒地流向某一家的阳沟,流进菜园里。经常是一开大门,原本干燥灰白的门前沙地多了一道欢快的流水,它一路拖拽出的水迹蔓延向两边。顺着水流看过去,便见谁拿着铁锨在拨水、挡水。啊,有人家浇园子呢。
胡同里的那道水迹,会神奇地带来一股清凉。炎炎夏日,看到胡同里的流水,周围的温度便像是跟着下降了好几度。而且,不知为何,胡同中流过的浇园子的水总给人一种浅淡的喜悦。可能是因为它们与菜园中的浓绿和蓬勃有关吧,也或许只是因为它们是水,是夏日中最清凉的东西。
总有小伙伴说大水渠中有鱼。因为河里有鱼啊,渠里的水是从河里引来,那渠里一定也就有鱼。而且,听说谁家那小谁就在水渠里捞起过一条鱼呢。
所以,渠水流淌的日子,心里总惦记着这回事儿,甚至还付诸实践过——用一根木棍拴了一个洗干净的洗衣粉袋子,伸到渠水里一通乱捞,期望着能像传说中的谁家那小谁那样,恰好捞出一条鱼来。
当然,实践了很多次,鱼是一条也没见着。可是下次经过水渠时,还是不禁会想:“哪天要拿洗衣粉袋子来捞一捞,没准儿就能捞着呢……”
大水渠通水的鼎盛时期,水量之大,人们靠“迈”和“跳”这两个动作,已经过不去水渠。就连个子高大的大人都不成。于是,盛夏的某一阵子,水渠上便多了一根半粗不细的木头——独木桥。
那根令人心惊胆战的独木桥啊。
我家的猪圈在水渠的另一边,柴火园子在水渠的另一边,用来玩耍和闲逛的前山也在水渠的另一边。所以,每天总要过水渠几遍。碗口粗的独木桥真是一个令人心颤的存在。
每次走那根木头,我都得下半天的决心。站在桥边,盯着它,在脑海里一遍遍提前演示自己的步法,想用最少的步子、最快的速度飞跑过去,因为大人说过:“你得大步迈,稳稳当当的,越慢越容易掉下去。”
每次,一边在脑子里计划和演示步法,一边忍不住脑补自己“扑通”一下掉进水渠里的样子。虽然即使真掉下去也不会怎样,但心里还是很怕。
虽然现实中一次都没掉下去过,但在脑海里,我曾经无数次掉下过那根独木桥,无措又尴尬地坐在大水渠略显浑浊的水中……
而小猪很喜欢夏天的大水渠。最热的那些日子,撒猪或圈猪时经过水渠,小猪的四肢一伸进水里,肚皮一沾到水,它们有时就会顺势趴在水中,懒洋洋地“泡澡”,哼哼唧唧地不愿往前走。
那样子还蛮可爱的,我有时候还会拿木棍往它们的后背上撩水,并趁机给它们挠痒痒,它们便很享受的样子,抬着头眯着眼睛哼哼。
而在夏天下大雨的日子,会有小小的山洪从山涧中奔腾而来,汇入大水渠,有时甚至从水渠里满溢出来,从胡同中横冲而过。
那样的日子,大雨将止,我们站在屋门口,屋檐上的雨珠仍此起彼伏地滴落着,叮咚作响。不远处的山涧中,浑浊的大水轰隆隆地流着,听着有些吓人的样子。但看不到山水的来处,只知道前边大水渠又要充满浑浊的山水了。
只有一处,远处大山上很远很远的一条山涧,能在我家院子里隐约看到,但看在眼里也只是几公分那么长。雨大的日子,那条山涧会有白亮的水迹奔流,我妈便会说:“看,那边都发水了。”
此时,村子边的大河,必定也是河水奔腾,直逼河岸。我家在最前排,几乎离河最远,但发水时也能听到河水的轰鸣声。雨停后我们在胡同里聊天儿,从当街回来的人就会说:“河套发水了。”
那时,天上厚实的云彩还未完全移走,空气里全是泥沙和大水的腥甜气味。那是只属于夏天的大水味道。
4.
而在没有下雨没有发水的夏日,河套也是一个清凉的好去处。
我们上学或赶集的时候,不用再绕到远处的大桥那里过河,也不用再走令人腿颤的圆木桥,而是直接脱掉鞋袜,撸起裤腿或提起裙摆,直接蹚水过河。河水十分清浅,澄澈见底,水底的石头和石头上淡绿的苔藓历历在目。脚丫踩在那绿色的苔藓上,是十分滑腻的触感。
提着鞋和裙摆走到河中,低头看水。河水哗啦啦地从身边欢快流过,空气温热,河水微凉,水面的阳光晃眼睛,水汽轻轻扑面而来。
这样看一会儿,便会“晕水”——感觉河水的流速猛地增加了好几倍,自己仿佛在水中飞速上移,把周围的事物飞速地甩在身后。那种速度感令人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可是自己明明没有动啊……明明没有动……
猛地直起腰,抬头,眼花缭乱后回过神儿来,只见自己与两岸的事物都不动声色地静止着,只有河水奔流。
最热的日子,我们还去河里洗过澡。虽然记忆中只有过那么一次。但是,被微凉的河水轻轻但有力地托起的感觉,脚丫和胳膊触着河底泥沙的感觉,密实的水流包围着身体的感觉,轻风吹着被水打湿的皮肤的清凉,头顶阳光灼灼照耀的感觉,却一直奇妙地留在记忆中。
这些都是独属于村庄夏天的感觉。
5.
更多的时候,我们不下河,不上山,不捞鱼,我们去前山坡的沙地上坐着歇阴凉。
前院的老婶和我妹,对门的老奶和我小姑姑,后院的大奶奶、姨姥姥和大姑二姑小姑姑们,有时候还有再后院的大娘小姐老姑老太太太爷子们,我们都爱去前梁上乘凉。
前梁下方是大水渠,上方是榆树林,旁边是一排大杨树,梁坡上则是冰凉干净的沙土(虽然有些小树杈和羊粪蛋儿),所以那里给人的感觉特别凉快。
无数个夏天的午后,总有几个人坐在前梁上说话儿。有时候,我们会在身后的榆树林里折一些榆树枝,拿个筐,坐在枝叶间撸榆树叶子。一枝一枝地把油亮浓绿的榆树叶子撸进筐里,给小猪加餐。这样的榆树叶,拌上麦麸或棒子面,又绿又香,小猪特别爱吃,总是吃得满嘴流汁。
撸完了树叶,手心里都是绿色的汁液,有点黏。旁边筐里的榆树叶已满满当当,散发着黏腻的榆叶香。
偶尔,坐在某人身后的谁,会发现那人的背上或肩上有一只灰色的量天尺(尺蠖)或一只毛嘟嘟的毛虫在扭着身子慢慢爬。没人尖叫,没人惊慌,那时的我们早就见惯了那些虫虫。虽然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伸手镇定又随意地将其抓起来,甩到一边。
我们脚边的沙地上,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小虫子跌跌撞撞地爬过,大黑蚂蚁,小黑蚂蚁,黑色的小甲虫,花大姐,甲壳珠光宝气的大甲虫,小毛虫……很少有人管它们。有时候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拿小木棍拨弄两下经过的小虫子,也就放它们走了。
村庄的夏天属于我们,当然也属于各种各样的小虫子。我们很悠闲,它们也很自由。
坐累了,我们还会直接躺在沙地上,闭上眼睛就可以浅浅地睡一觉。前梁上,远远地有蚂蚱在“飒啦飒啦”地叫(声音越来越远,它正在往远飞呢),风经过大杨树时发出的沙沙声仿佛有雨经过,水渠中的水恍惚传来流动的声音,村子里偶尔有鸡叫和狗叫。除此之外,就是寂静,那种仿佛会嗡嗡轻响的寂静。
那样睡上一会儿,脸躺在微凉的沙子上,醒来后会不知今夕何夕。
6.
在最最炎热的那些日子,我们会在院子里吃晚饭,因为屋里太憋闷,有时候再赶上停电,屋里的灰暗会更加令人感到闷热。
我们把圆木桌子支在院子里,支在花墙边上,桌子上摆了简单但清爽的几样蘸酱菜,菜上还挂着清亮的水珠呢。我们坐在渐暗下来的天光中慢慢地吃晚饭。
吃饭前,院子里可能被泼了两盆水,水刚泼下去时能听到土地兴奋的吮吸声。干燥温热的泥土地在凉水的刺激下,扬起一阵尖锐辛辣的芳香。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佐餐佳品”吧。
慢悠悠地吃着饭(有时候馒头、烙饼或米饭都不用热,直接吃,因为炎热的天气已经要令人从里到外变成一个蒸锅了),吃饭的时候还要注意赶蚊子,小心在黄昏的光线中嗡嗡乱飞的大甲虫(它们猛地“嗡”一下飞撞来,又“嗡”地一下飞远,在空中横冲直撞,喝醉了酒一样)。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光渐暗,渐渐地就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吃着吃着,有星星一颗一颗悄悄地亮起来。
吃完饭,收拾停当,天色已晚。有时再在大门口和前院后院的邻居们说一会儿话,就该回屋睡觉了(有时说话会说到九十点钟)。再热也要睡觉呀。
前山梁的方向,有小虫子唧唧唧地叫。前院老婶家门前的几棵大杨树,叶子飒飒轻响,好听极了。杨树叶子的轻响总会奇妙地给人凉爽的感觉,又有一种万物静好的气息在其中。
我家支起了床,白漆的床栏杆看起来很清爽,握上去冰凉。但握了一小会儿后,便又迅速地变温热。
热啊,到处是温吞吞的热,闷人的热。
睡前,往屋里的红砖地上也浇了一盆凉水(腥甜的香气腾起),还在屋子的地中央放了一大洗衣盆凉水(压了很久才接的那种地底深处的凉水),想让它帮我们吸一吸屋里的热气。也说不出有效果还是没效果,算是个心理作用吧。
我们躺在炕上或床上,窗户洞开,窗外的月亮和星空映在眼睛里(夏日的夜空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的明亮),房屋、大树、远山的轮廓被月光和天光照亮,远远近近的剪影。
好多个夏夜,我毫无睡意,看着窗外,听着风穿过大杨树的枝叶,真想爬起来到院子里去呆着,看看山看看树看看天。又总是幻想着独自一人在那样的深夜时分躲入深山中,看看山中嶙峋的岩石和孤独的月亮。
芭蕉扇形状的扇子被我们拿在手里,用力地扇啊扇啊。那把塑料扇子明黄色,半透明质地,画上的人物是宝玉和黛玉。图案描画的是他和她在沁芳亭读《西厢记》的情景。黛玉手中捧着书正在细细品读,宝玉坐在她身边,正抬起一只手做着手势,对着黛玉说些什么。
这幅画面每个夏天都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后来,扇面上的颜料因为时间久长而风化、剥落,扇面本身也逐渐褪色。画面的一些地方被我用指甲把颜料剔掉了,显露出稍深于扇面的黄色,那幅画面的轮廓就还是留在那里。
所以,那把扇子变成了夏天的一种象征。现在一想起它,脑海里出现的感觉仍旧是明晃晃的太阳,满眼的夏日浓绿,闷人的热气,还有大杨树枝叶那抚慰人心的飒飒轻响……
很热很热的那几天,总是要很晚很晚才睡着。直到白天余留的热气慢慢飞散开去,直到浅淡的凉意从草木的枝叶和深厚的土地中渗透出来,悄悄地散逸到天地间。
那时,我们终于放下扇子,对着兀自散发微光的星空,沉沉地睡去。
大山也睡了,草木也睡了,园子也睡了,小虫子也睡了(只在梦中唧唧轻叫几声便又沉默),夏夜中的小村庄也睡了。
如果那时有风路过,它也一定是踮着脚轻轻走过去的,它不忍心惊醒熟睡中的我们。那时的风一定看到过小村庄的夏日梦境。
小村庄的夏日梦境一定像村庄的夏天一样,充满热情,充满喜悦,也充满宁静,充满香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