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至雁回山,我与沐言他们同行了两日,今日因要赴一位故友的约,便暂别了他们,相约隔日在山顶的法延寺见。
这位故友,说来我已经认识他九百多年。当年,我还只是少昊山下一只年幼的白虎。一日,山中来了一个人,将我捉住,我对他又抓又咬,他却不发怒,只笑眯眯将我瞅着,像是在说,“你也有今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并不伤我,却灌了我一壶酒,那酒香醇清冽,带着一股淡淡桃花香,十分的烈。我喝了那酒就睡了过去,等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能听懂人话,和各样鸟兽的语言。我满腔怒火恨不得咬死那人,只可惜打不过他。“修仙吧。”那人得意洋洋地说,“你要不服气,就修了仙,再来找我算账。”
我原本并不情愿修仙,可作为山中唯一一只既听得懂人话又听得懂鸟语的走兽,其实是一桩很寂寞的事情,因为突然之间同伴们都开始怕你,不再与你为伍。而山中那些同样听得懂人话和鸟语的妖怪们,大多正在千辛万苦地修仙,因此对我这不思进取的异类非常地瞧不上眼。
要回到从前是不可能了,大约只有修仙一条路,至少还能结识一些妖族的同道,不至于被所有人视为异类。加之我心中十分憎恨当日捉我那人,也知道大概如他所说,除了修仙一条路,永无报仇雪恨的机会。于是万般不情愿之下,到底还是走上了修仙一途。
那神仙之后又来找我喝过几次酒,有时相隔几十年,有时几百年。我虽然努力修炼,但仍是打不过他。有一次,我愤愤地质问他,当初到底为何要捉了我,逼我修仙。他淡淡地说,“我不过是想找个人陪我喝酒。我酿了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忒没意思。”我想起最初几十年孤孤单单的日子,不由地有些同情他。再想想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损失,至少成了妖之后寿命长了许多,便决定不再跟他计较这件事。
喝酒的次数多了,我渐渐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什么十里桃林的上神,在天上也没有正经的差事,整日清闲得很,最爱做的事就是酿酒。当日他灌我那酒就是他自己酿的,叫做桃花醉。他有时会同我闲扯些仙界的八卦,有些竟是上古时候的,我猜他应该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过自己的名字。
我沿着山路走到一处泉水边。那泉水不大,月牙形的一潭,盈盈清澈见底。泉水尽头傍山,山壁上藤蔓缭绕,浓翠欲滴,隐隐可见一块巨石嵌于石壁之上。
我捻指施了个法术,那巨石渐渐变得透明,露出一个山洞,洞口窄小,只容一人。
进入山洞,沿着狭窄的通道向深处走去。身后巨石缓缓封住了洞口,那石壁又恢复成先前模样。入口虽然堵住,却丝毫不觉黑暗。石壁上像是缀了无数水晶,如夜空中的星星,发出点点光亮。那星光是流动的,在身侧轻柔飞舞,若即若离。
走了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洞口。
洞外,漫天飞雪,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色。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淡雅的香味令人心醉神驰。
那并不是雪花,而是一树一树盛开的白梅。千树万树,漫山遍野。花瓣在和煦的微风中扬起又落下,绝美宛若梦境。
重重白梅之间,盈盈站着一人。一身红衣胜过天边最浓烈的霞光,肌肤莹白胜过秋日碧空的流云,明眸流转,灿若星辰,容颜清丽,不可方物。
那女子缓缓走来,敛衽作揖,语音清越,“公子。”
“红凌。”我向她微笑点头,“你的修为愈加长进了。盛夏天里弄出这漫山遍野的白梅,真如仙境一般,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思。”
她微微地脸红,“难得公子与上神想到来我这里,红凌自然要尽心。”
红凌是个有五百年道行的梅花妖。五百年前的一天,那神仙又来找我喝酒。我喝得有些醉了,不小心撒了几滴酒在一棵红梅树下,不想那梅树就此聚了灵气,几百年后,竟修炼成一个梅花妖,自称红凌。红凌化形之后,就跑来少昊山找我,欲报那几滴酒的恩情。但我当年并非有心施酒,自然不能领这个报偿,便同她以朋友相交。
我缓步穿过梅林,边走边问,“那上神已经到了?”
“到了一会儿了。”红凌在前面引路,“自个儿喝了不少酒。”
我远远看见那神仙背靠着一树白梅,席地而坐,微微地闭着眼,神情慵懒。一双剑眉明明英气逼人,眼角唇边却全是万事不萦怀的逍遥自在。
“怎么了?心情不好?”我挑眉看着他,戏谑地问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情不好?”他睁开眼,不以为然地看过来。
“你看上去逍遥自在,不过,要是你心情好,我猜你此时应该是躺在哪一棵树上喝,而不是这样坐在地上喝。”我指指头顶的树枝。
他闭上眼,回过头去,唇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在他对面坐下,同样背靠着一株白梅,“你那毕方鸟又离家出走了?”
有好几次他来找我喝酒,都是因那毕方鸟离家出走,他想喝酒的时候没人陪。毕方鸟是上古的神兽,赤文青质白喙,以火为食,看来这脾气倔强得很,十分的不好伺候。
“你一个十里桃林的上神,竟然叫一只坐骑弄得唉声叹气。神仙做成这样,也没谁了。”我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毫不动怒,“听说你遇见那个心心念念要找的人了?”
我侧头瞧了红凌一眼。果然见她避过我的视线,十分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同她究竟是恩义,还是仇怨,你可弄清楚了?”他仍是闭着眼,悠然自得。
我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明明方才看着这漫山白梅心情甚好,此时却无端端生出一些烦躁。
我曾经以为我同她的关系多半是仇怨,因为每次她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又心痛又惆怅,仿佛一颗心在苦海中浮浮沉沉,孤独又寂寥。但当我真的遇到她,才发觉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虽然心是苦的,却又想要靠近,想离得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当她伸手抱住我,说认识我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贪恋,强烈得叫我心惊。
“你一个修行近千年的妖怪,竟然叫一个凡人女子弄得魂不守舍。妖怪做成这样,也没谁了。”他戏谑地看着我,一边又将我手中的杯子添满。
只听“扑哧”一声,我俩齐齐侧过头去。不远处,红凌拿着托盘遮住了半张脸,水灵灵的眼睛里尚余留来不及收敛的笑意,露在托盘外的皮肤泛出绯色,“我再去泉中取些水来沏茶。”她倒退两步,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白昊啊,这世间不单单有恩义和仇怨,其实还有许多别的感情。”他突然感叹道,“就像红凌对你。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我轻啜一口,淡淡地说,“我潜心修行,待有朝一日功德圆满,跳出轮回,载入仙籍,总归是要辜负她,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差别?”
“做神仙真的那么好?”他好像在问我,又好像是问自己,“几十万年漫长又寂寥的岁月,阅尽沧海桑田,孑然一身。建过多少功业,踏过多少山河,掌过多少人的生死,醉过多少场秋月春花,都无人分享,无人在意。你真的不后悔?”
我没想到他会生出如斯感叹,沉默一会儿,抬眼看他,“做神仙不好吗?那你当初为何渡我?难道你同我有仇?”
他噎了一噎,怒道,“算我多事!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找你喝酒。和你这般无趣的神仙喝酒,白白糟蹋我许多桃花醉。”
“我还不是神仙。”我调侃地提醒他。
他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