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经和刘佚坐在太白立交下聊天,他说他很庆幸自己住的地方在二环内,这样就可以像鹿先森乐队里《春风十里》唱得那样,“我在二环的路里想着你”。彼时正值深秋,汽车压过立交桥传来厚重的咕咚声,夜晚伴着寂静的沉默,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在咖啡街区研究华为徕卡双摄的呈像质量,吸着雾霾讨论民谣和现实之间的争执。
“我要脱离高级趣味,我要接地气一些。”
刘佚一向对我的文艺癌嗤之以鼻,他点了烟对我说,我都贴在地板上了,你还在考虑接地气的问题。那天刘佚送我回旅店的时候,我再次像一个文艺女青年一样对他说,我深夜下班的时候,常常会很同情自己,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月入百万的好青年。
“上次我有你这种类似的自怜情绪,好像还在读高中。”我就喜欢刘佚这样酷酷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一切的愁绪仿佛都毫无价值。
“如果你用两个小时完成一件事情可以得到80分,六个小时完成可以得到82分,那么拜托你用两个小时完成,剩下四个小时好好享受生活。”
“你为什么非要说服你爸妈?和他们三观相合很重要吗?难道不应该是你给自己的生活做主,然后多说一些开心的话让他们开心就好了吗。”
仿佛句句真理,可又仿佛句句都带有一丝不负责任的味道。我也曾数落刘佚的自暴自弃与思想不成熟,已经成为语文老师的我抢来了他的高中日记本,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笑话他行文的幼稚——高一的他平静地讨论《海上钢琴师》的人生追寻,冷静地剖析生活与自己。
我颇为自负地翻出自己同时期的日记本,说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思想深刻。可是读出来却发现,刘佚思考人生追寻的那天,我正在为动漫里吸血鬼公主被猎人抛弃而愤懑不已。
“毕竟那个时候我只有14岁。”我为自己开脱。
“我知道啊。”
刘佚总喜欢说“我知道”,就像是在预料之中又极其无所谓。当我告诉他我的毕业论文拿到优秀的时候,他很淡然地说,“我知道啊,你会拿的。”当我焦虑的时候他也会淡淡地说,“我知道啊,我也曾很焦虑,慢慢就好了。”
我说过,与刘佚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一切愁绪与欣喜都毫无价值也毫无必要,“我不想跟你讲道理”,刘佚经常对我说,事实上我也不太想思考太多的道理。
2.
我对刘佚有一种不合逻辑的崇拜之情,类似于所有文科生对懂文艺的工科生的莫名崇拜。晚上通电话的时候,我总会突然很高兴地对刘佚说,你声音真好听。因为刘佚,我对西工大这个听起来就充满鲁迅严肃味道的学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爱屋及乌的人。
可是刘佚总认为我毕业后对学生与教材编写的投入有些过多,他把自己的QQ昵称改为了“教材”,这样我发文件的时候很容易就搜到他。他在我电脑里找到学生名单,换了手机号发短信给我,说是XXX的家长,想跟我聊聊孩子的学习情况。我紧张兮兮地回了电话,聊了很久之后,才听到刘佚好听的声音,“陈溪,你真的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吗?”
最终刘佚妥协了我的繁忙,毕业季我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状态,来不及参加毕业典礼,每天备课到深夜,白天持续着六个小时的授课时间。晚上备课时,只好开着微信语音,偶尔遇到问题时抛给刘佚,等着刘佚的解答与调侃,“明明你读了四年中文系,怎么连《岳阳楼记》都背不完整……”我读了四年中文系,读了许多花前月下的故事,但是我教中学生,我的中学语文没有你厉害呀。
有时刘佚也会在电话那边弹吉他唱歌给我听,给我当备课背景音乐,或是《春风十里》,或是《少年锦时》,或是《八十年代的歌》,或是许许多多我并没有听过的民谣。我不是一个足够喜欢民谣的人,我只喜欢迷迷糊糊地听着他的声音,在即将睡着的时候等琴声戛然而止,然后听刘佚的声音,“陈溪,别睡着了,备课。”
我拾起了多年未练习的钢琴,只为了能够和刘佚合一曲《成都》,练习《secret》是听他说如果有人弹给他听,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感动。直到有一天刘佚发了《magic waltz》给我说,陈溪,你练会这首曲子,我们就在一起吧。我对同事直言自己无法欣赏《magic waltz》,并也相信自己的水平并不可能弹会,我的同事告诉我说,因为你没有看《海上钢琴师》,所以你无法懂得1900在弹这首曲子时的彷徨。
那个刚刚毕业的夏夜,我和刘佚一起在西工大校园里看飞机展览,才让我第一次知道飞机一闪一闪的装置在飞机翅膀上,而不是飞机翅膀下两个大涡轮在发光。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飞机飞过如果一闪一闪,是波音;如果二闪二闪,是空客。我们研究着天上飞过的飞机是空客还是波音,无聊地打发忙碌的时光。
很多很多天后,我第一次出国旅行,乘坐的通宵夜机恰巧处在飞机翅膀旁,那晚正有台风气旋影响,又小又破的虎航飞机在气流中颠簸,整个机舱内都是熟睡的气息,我知道钱包里有一张航空设备出入证作护身符,不会有任何的危险,深夜我看到飞机翅膀上二闪二闪,猜测大约我坐的就是空客了吧。
我喜欢那种未知的、不用思考前途的感觉。我想,我就像喜欢长途火车,喜欢高速公路的大巴车,喜欢有气流颠簸的深夜航班一样喜欢你。
3.
刘佚和他的网易音乐人朋友经常录制弹唱的视频,偶尔会发给我,看到他们有些凌乱的出租屋以及丧丧的模样,我会觉得有趣又羡慕——虽然有些乱糟糟的,但是他们仿佛从来不会思考自己的生活是否美好,他们自己就是美好。我从刘佚那里知道了尧十三,在网易云音乐上看他的访谈,瘦瘦的尧十三谈着自己的音乐理想,看起来像有一些不健康的少年模样。
某一瞬间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归来仍是少年”是一个残酷的命题,因为“少年”这个词语承载了过于沉重的真诚与梦幻,若不是少年,或许你驰骋职场,拥有一副志在必得的豪迈,但若是坚持着少年的梦幻,或许只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塑造美好,却经历生活的苦难。
我还记得刘佚带我坐在西工大学生宿舍旁的天台上赶工作,他点了薄荷味的烟,告诉我说可以驱蚊。那晚我听了许多他中学时代的故事,如何努力学习,如何从中等生努力到第一名,“没有天赋的努力,就像大学里的我一样。”我度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高中,在大学里选择了喜爱的中文系,才真正知道何谓努力。
“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就像我当年一样,再过几年,你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因为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时,你才会发现你所追寻的并没有意义。
“可是我更喜欢中学时代的刘佚。”
“中学时代的刘佚不会弹吉他,不会唱歌,只会背诵所有必背的古诗文,只会推导所有必须学会的公式,没有勇气,没有胆量,只会狭隘地努力。你不会喜欢他,甚至不会认识他。”
“我会想认识中学时的刘佚。”我当然知道那样生活的无趣,可我毕竟不是林黛玉,单一的努力,只是社会生存的法则。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然后一起努力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下去。
“好的,那我把中学时的刘佚送你了, 我不需要他。”刘佚十分淡然,“你可以清楚地知道你需要什么,也许你需要的东西并不符合大势,很多话不需要说出来,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在某类问题的看待上,或许刘佚比我更睿智一些。那便不要再说了,为什么要焦虑地憧憬未来呢,倒不如一起看飞过去的飞机,研究研究到底是一闪还是二闪。我们就这样看了一整个夏天的夜空,有时可以看到红色的大月亮,有时可以看到猎户座的“厂”型腰带,有时会因为说了太多的言语,吵醒了北斗之北的北极星。
4.
刘佚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工作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刚从秦岭里捡了一块吸水石。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源于刘佚——自从看到他屋子里种了六罐一模一样的水草后,我就开始寻思着自己种一些花花草草。我买了草籽种在吸水石上,不久就引来了很多小黑虫。
我把小黑虫驻扎吸水石的新奇告诉了刘佚,“你知道吗,吸水石上有了许多小黑虫,我就在淘宝上买了一些……”
“让我猜一下,”刘佚打断了我的分享,“你买了一些笼子,准备把小黑虫养起来?”
奇怪的逻辑引得我哈哈大笑,我退了淘宝上买的杀虫剂,想到都是要养有生命的东西,倒没有必要非得杀掉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于是我的小草和小黑虫在吸水石上和睦地相处着。
刘佚就是如此,总会给我眼前一亮的思路。我总认为他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不然拿着国家助学金的他怎么会从一个普通高中普通学生里拔尖而出,还懂得那么多关于飞机制造的东西呀……又不然他怎么能够完全自学、不顾手上磨起厚厚茧地弹会那么多曲子呢?
所以他用自己的天赋与自信选择了不到5个人的创业公司,却又因为所谓的找到缓解焦虑的方式逃避着社会的激烈竞争。所以……或许终将被淘汰。
我看到刘佚的笔记本里有潦草的字迹,“我仿佛四周都是无法逾越的墙。”
我发微信告诉刘佚,我愿意陪他一起练就穿墙术。而微信确是不再回复。
删掉刘佚微信和电话的那天,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刘佚说昨天晚上他梦到我爸了,我爸给他说你是个穷小子。我在这边电话竟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爸当年也是穷小子,现在也同样所有的微小的拥有都是我爸妈的开源节流。”
我想说我可以和刘佚一起开源节流,可是他却说我给了他太多的压力和焦虑——焦虑是无可避免的,也许刘佚的确在我这里承受了太多的焦虑,而他所说的对我焦虑的理解,并不是他自己的开悟,而是学会了如何回避现实问题。
那一瞬间我才悲哀地明白,及时行乐不过是一场最大的骗局,“你在考虑未来,而他在考虑离开”,我睿智的朋友在感情受挫时道出了一切的矛盾源头。
我恍惚地挂了电话,在书桌上翻到刘佚送我的卡片,“打开这个卡片,你就会接受一个终身的诅咒哦。”
就像小孩子一样,我把诅咒和刘佚的高中日记压到书柜收纳盒的最底层,尘封了一个已然破碎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