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雪急。
很久很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上一次是多久前呢?
庄明坐在因风雪太大而被迫停下的客车里,每隔几分钟就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你也是过年才回去吗?”他身旁与他年龄相似的于枫转过脸和他搭话。
“嗯……我平时比较忙,只能过年才回去。”庄明愣了一下,而后冲他微笑。
“哎,那你家里有多少人?”他继续问道。
庄明有些犹豫,不自觉地将表带拨了拨:“只有我妈了……”
“啊……那你应该把你妈接着一起住啊。”
“……”庄明沉默了,又仿若对着空气般喃喃自语,“她不愿意离开那里。”
窗外的雪似乎有渐渐变小的趋向。两人的谈话止于此。
风雪渐渐停了下来,庄明放松地叹了口气,又看了一下手表,想着去得太晚,那个年迈地妇人会不会着急呢?这急促的风雪,像极了当年的场景,漫天散落在视线所及之处,仿佛遮蔽了那些一旦触碰便令人难以释怀的过往。但,恰是这风雪,又偏偏唤醒久眠于心底的叹息。
车开始发动了,缓缓地向目的地行驶,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万一……那个人担心,出来寻了,外面是这么危险,结果便是未可知的。
就在庄明焦虑的心情中,车再一次地因为风雪的过大而停了下来。他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决定下车。于枫劝阻着他。“我怕再这么等下去,我妈出来找了,也不远了。”于枫更疑惑了,这个人也算是个孝子,可怎么就不把母亲接着一起住呢?而他的母亲也很古怪,不肯离开原来的地方。出于热心与好奇,他追了上去:“我和你一同去,这车也不知还得停多久。”庄明便答应了,路上有个伴,好歹有照应。一路上于枫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也不厌其烦地回答。但若提及他的那位年迈的母亲,他往往会转移话题。渐渐地,于枫便也不再提。
在漫天风雪中,借着手电筒的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那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村中各家里都点上了灯,在夜中朦胧地发着光,而庄明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家。庄明敲了敲门:“妈,在吗?我回来了。”“哎,来了!”门发出的吱嘎声被风雪声所掩盖,听不分明,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妇人,比上一年更加苍老了,先不说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了,那头发是彻底地白了,银光一丝丝渐渐爬至发尾,将多年的磨难暴露于外,让人心痛又无可奈何。
“阿华啊,你可算来了,妈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说着说着嘴往下瘪了瘪,眼泪止不住地划过脸颊,却因面部的不平而渐渐滞于半路,不肯落下。“您别伤心,我下次一定买早点的票啊。看,我给您带了您最喜欢的点心,还有新的衣服。”庄明拿出箱子里的东西,笑得很灿烂。“你的小名叫阿华?”于枫觉得十分有趣。“嗯。”庄明似乎对他不太理睬。他才想到自己似乎打扰到了母子重逢的深情,便识趣地走到了一边。
将母亲安顿好后,庄明似乎才想起这么一位客人,他引着于枫走到另一个房间,作为他今晚睡觉的地方。然后继续同母亲谈论这一年来的各种事情。而于枫只能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到处看看房间里的东西。他看见了一个旧的相框,有些碎了,但照片还是相对比较清楚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温柔的母亲坐在小河边,冲着镜头笑。稚嫩的镜头将这场景定格,即使岁月流逝,千姿百态,也能从中看到过去的模样,虽然有种隔世之感。又看了看屋内的一些旧物,庄明便回来了,带着几分疲惫。“看了你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变化真是大啊,差点认不出来。”于枫想调侃他一下。“那其实不是我。”庄明终于说出了口。于枫有些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说?”
庄明叹了口气:“阿姨是我朋友李重华的母亲,因为一场风雪失踪了,而阿姨便受了刺激,一直以为他还在,但七年了……我也试过找他……我跟他如兄弟一般,所以一直假装是她的儿子,阿姨不记得他的样子了,长大的照片都被我收起来了。”“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帮他了,可阿姨一直不愿意离开啊……想想今天的风雪和那天差不多啊。”
他此刻已不知该如何反应,内心不仅仅是震惊,更有一股难言的热流涌入心中,他没想到其中有如此内容。庄明还是忍不住对他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了,毕竟他心中沉默已久的对故友的痛心的思念不可遏制,还有对阿姨日夜孤独却难以相助的揪心。那一声“阿华”让他几近泪涌而下,他是清醒的,可这样的清醒让他独自承受了现实的残忍,他有时常常会想,如果重华还在就好了,重华真的已不在了吗?
讲完这番话,庄明回到了重华母亲的房间,轻轻地扣上了门,怕吵醒她。但令他惊讶的是,阿姨竟坐在床边,窗紧闭着,隔绝了风雪,屋内很静。“妈,怎么又醒了,快睡吧,我陪您。”年迈的妇人轻轻地转过身,长长叹了口气:“阿明啊,你以后别来看我了。今天这样的天气,我怕你和阿华一样,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他被这一声“阿明”震得话也变得不流畅,“妈……阿姨……你……想起来了?”
妇人眼神清澈但有沉痛隐含于中:“七年前,我那几天有些恍惚,竟让你以为我精神失常了。你每年都来看我,我很欣慰,我知道你怕我清醒后无法承受伤痛,便也陪你演了下去。可是我这样其实很自私啊,让你独自承受。”她握住庄明的手,眼神放远,像在看向另一个地方,“我还是觉得阿华会回来的,但是今天这样的状况让我害怕你也会和阿华一样消失在风雪中,再不回来了。” 那样,便只有她一个人等着两份期望了。庄明心头一暖,减少了些震惊,两个人长达七年对对方说谎,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相互理解着,为对方考虑着,其实中间都有一个李重华啊。
庄明想,他仍然会来看阿姨的,他明白她的执念,明白她多少次都在盼望着那风雪夜中会有那人归来,叩响木门,发出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声音。他也一样,其实他已经归来很多回了。
(作者:晏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