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春芽儿
春天总有很多盼头。
柳枝条儿上鼓出新芽儿,一顺儿朝下,不下十天,那托叶上就擎出三、四个小嫩叶,黄绿的颜色,细绒毛覆着,齐齐地向上,一串串地沿着柳枝儿长到梢头。人们就盯着它们一天天地看,看它肉质变厚、颜色向深,不待它吐出花穗来,就拣一个中午,拿着去掉表皮的棉槐条编成的白色小篓子,揪住柳条撸起来。
柳树极易生长,有泥土的地方插上枝就能长成树,只几年就树影婆娑。村人们不管曲柳还是垂柳的到处栽,院子里、沟渠边、河坝上,一棵两棵,一排几排的,在春的风里舞弄着身姿。三婶子、五婶子,还有邻居家二奶奶都出来撸柳芽儿了。不用走远,随便找到的那一棵撸下来,只一会儿功夫,说着、笑着就可以把柳树芽儿一篓一篓地拐回家。
家家户户开始做柳树芽儿饼子吃。把芽儿用热水焯了,凉水拔了苦味,切成细段,放进葱花,和上豆瓣酱,玉米面调和好,菜饼子就包出来了。这菜饼子咬一口就露出鲜绿的柳芽儿馅来,吃起来苦中回甘,略有涩味,和粗黄的玉米面一起,不仅色泽取悦眼目,味道也独特,搅动着人们的味觉,留下特殊的记忆。柳芽儿还可以和上些玉米面放在玉米皮里包裹着,在锅里蒸着吃,也有着特别的味道。
这样的可以把柳芽儿撸来食用的日子只有七八天。时节一过,柳芽儿的顶端就伸出一个长穗子,毛毛虫一样,长满轮生的花蕊,招引着蜜蜂在它周围嗡嗡飞。不几天,那穗头上长出被我们叫做“柳树绒”的白色茸毛,与母体分离后就飘满了村庄的上空,满村飞花,人们呼吸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着它们附着到鼻腔里,小孩子却乐得追着跑,伸出手想抓住它。夜晚风停时,路边的浅沟里、墙边的草垛上就白白的一团、一球,又给孩子们提供了新的玩耍方式。
柳芽儿的采摘期一过,人们的眼睛就往香椿树上瞅。天气不解人意,总是在乍暖还寒间走走停停,待到连续的几日气温达到20度的时候,香椿那褐色的枝干上就开始发芽了。这香椿树的长法和柳树完全不同,每一根树条的尽头都会生出一簇芽儿,有八九个、十几个不等,一日日地抻长、生叶。刚生的芽儿褐红,然后颜色渐深、变绿。
为香椿长到什么样子时采摘,祖母和母亲之间是有分歧的。母亲总想着嫩着吃,鲜美,不等叶子舒展就摘下,按这种树的特性,摘下后还可再发新芽,可多吃几轮。祖母总看着新芽太嫩,想着心疼,在她看来不能吃了树的“命”,要等到叶子完全展开,变成深绿,才放话采摘。按照乡村的古训走,听老人的话,母亲的意见每年就被保留。
我家那两棵香椿树,屋前一棵,屋后的夹道里一棵,都有上十年的树龄,高大、多叉。枝叶茂密时,祖母的命令发出,全家人就一起行动。父亲、母亲爬到树上,把叶子掰下,我们就在树底下,用盆子、篓子接。够不着的地方,在长竹竿顶部绑上一个铁钩,远远地伸过去卡在叶子底部,旋转、抽拉,叶子就飘下来。但总有顶部难以摘下的叶片,高高地俯视你,逍遥地长大。
香椿的叶子洗净后,晾干,放进盆里,用粗盐粒揉搓。这揉搓的劲头用得很大,功夫很长,直到叶子脱水、叶柄呈鲜绿色,原本一大盆冒出尖的体积缩小成盆底的一摞,摆到瓷坛子里,放一层加一层粗盐粒,盖住坛口,发酵一段时间。等到揭开盖子的时候,满屋都是香气。用筷子挑上一些,和着稀饭、就着馒头,或者吃面条的时候把香椿剁碎拌进去,那饭可就越吃越香了。因为香椿摘时已过老,香椿梗吃起来时,就要用牙齿撕下皮、剔除中间的硬梗,不过这样吃起来也很有滋味。有时候祖母在蒸饼子时把香椿切碎放进泥碗里,打两个鸡蛋,滴几滴油,蒸熟时香喷喷的。淹渍透了的香椿易保存,几个月地吃下来都可以。
把握好香椿的生长期,这样的采摘可以在一个春天里进行两到三次,直到那叶子老硬、厚实,再也不能入口,香椿树就进入了繁盛期。这时候,百刺毛一类的毛虫开始侵蚀它,在一些叶子的背面产下圆形的、排列均匀的卵,幼虫又把它的叶片吃出孔洞,露出叶脉。想这香椿的“香”原来是人虫共识呀。直到秋叶落时,没有人再去管香椿树的心事了。
五月是槐树的季节。
才撸了槐树的叶子喂兔子、喂牛马,看着它的新叶又慢慢地长出来。本来还想着撸刺槐叶时尖刺进入皮肉时的那种痛,想着嫩叶子娇柔的感觉,想着一大麻袋、一大筐地装满绿叶时的样子。忽然的有一天,空气里就满了香气,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就在一丛丛的山林里冒出来。
槐花从叶片的根部伸出来,花蕊互生或对生,密密地在枝叶间编织,一串串地垂挂下来,拥挤、堆叠,迫不及待地绽放,把淡雅的香传在乡村的每一个空间里。这种布满山间的槐被叫做洋槐树,在这样一个时段里,它黑褐的树干之上,满眼都是翠绿和纯白。虽然这花被乡人熟视,但对于它的美却不能漠然。单从那每一朵花看去,实在是有着名贵兰花的样貌,上面的那一瓣极力地展开、撑出近圆的形状,下面的两小瓣竖起、豆角般鼓胀,中间围着的一抹是鲜绿的花心,根部包着的是一片军绿的花萼,整朵花由一根极细茎挑起,像轻盈的舞者在你的眼前晃动。一待风起,满树花摇,翻覆碰撞,仿佛就有乐声幽幽响起。
人们一边赏着这花、叹着这花的美,一边就动起手来了。撸槐花并不用整段的时间,在农活的间隙就可以隐入槐林,把那槐花归入囊中了。槐树枝高、刺多,撸它的花要小心着刺的尖利,需要把长的枝条压服下来,让它弯曲着身子,然后一整串地摘下来。花入繁盛期的,花型散开,味道也便失了几分,便被弃掉任其自然老去、掉落。人们用老道的眼光专拣着还没张开花瓣的花串摘。这样的鼓着空心的角状花,正是将开未开的时候,入口香浓、有嚼头。
槐树有着这样的馈赠,村人就乐得当个食花人了。槐花兜回家,把一朵一朵的花仔细地摘下,去除花柄,用凉水泡了,割了肥肉、买上韭菜,和好白面、黑面,包包子,或者就单纯地蒸着吃,就会有此微的甜意带着粉香持久地在鼻间、在舌间缠绕,把个肚肠熨烫地服贴、舒适。
因恋着槐花的这种味道,想趁着花季多吃些,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有一次放学后的黄昏里就约帮进山了。其实哪里是去撸槐花呀,在槐树林里好一顿地疯玩,天黑下来了才想起到山里的初衷,匆匆地折下些带花的树枝一路举着当旗子赶回家,自己感觉着做了什么英雄事,父母却因找不到孩子的煎熬每家都给出了不同的惩罚。这样的“花”事也搅扰着春天,生出些不同的生长样式来。
一直以来,花椒树的传统食用处是麻辣的圆粒状果实,这样的果实都是七月的酷热天气里才能收获,然后晒干、爆皮后,储备着当炖菜的佐料。但日子过得绵长时,人们对这种树的嫩叶也动了心思,不知从哪家兴起的,褐红的花椒叶有一天也上了餐桌,细细嚼来,滋味悠长,直勾起了人们的食欲。那春天里山间地坡上的花椒树旁就有人避了嫩刺去摘那幼叶。把那叶子和些稀面油炸了,盛出锅时酥脆、油嫩、有浅浅的香。用了瘦肉丁、和了面酱、加入细碎的葱花入锅,把椒叶甚至是细梗都放进去炒,那端出来的一盘有点点的肉香、浓厚的酱香,再加上留在舌面的淡淡的麻与辣,冲撞着人们的味蕾,调和出丰富的味道任你想像,有不舍入口的感觉。
榆树钱也是在人们的盼望中长出来的。它们像从那古老、粗粝的树干上吐出来的一样,一叠叠、一摞摞的,露出云彩的形状,落到地上时又是薄薄的、圆圆的一片,顶在高大的主干上端的分枝上。采榆钱时人们就得爬上老树、坐在树叉上,把树枝整枝地掰断,捋下榆钱吃。可村里的榆树栽得太少,我只记得我们与邻居家过道后的一块平地上有几棵高大的。每年春天风吹得那些榆钱一大片飘着飞起来,又平铺到地面上,小孩子就聚在那儿拣,但实在能吃上榆钱饭的倒没有几家。
这春芽儿就这样跟着春天的节奏长,自然地,村人春天的饭食里就有了春天一样绵长、新鲜的味道。
2017.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