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锋后来是从陆焉识的回忆录中得知了老伉俪最后的情话——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说。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了。”
——《陆犯焉识》第三十六章:《中秋》
一、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讲了一个或许不是很高明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杭城的阴雨天气,亦或许是由于我历经20多天,才合上了《陆犯焉识》的最后一页,这几天心中总有些郁郁,好像是无数双手盘根错节地在心房里缠在了一起,同时又张牙舞爪地想挣开一般。有些情感,终究是要得到发泄和解脱的。
文批课上,翟业军老师曾讲过:“严歌苓对于故事的刻画,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已臻一流水准。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但读她的散文或杂文,就会觉得杂乱无章,一窍不通。”而《陆犯焉识》作为严歌苓写作历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却讲了一个大多数人都能猜透剧情的故事——浪子被安排婚礼,浪子四处游学沾花惹草,浪子入狱获刑妻子苦心等待,浪子归来,妻子还在守候——只是在写法上,用了时间线交错的方式,给人一种揭开层层面纱和秘密的感觉。
但即便是这样,读到《中秋》这章的时候,我的鼻头还是忍不住发酸,纵使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故事,但看到作者的刻画时还是会被全新的体验所打动,伤感。
严歌苓没有在描写中,融入太多自身的感情,从头至尾让人读来都感觉平平淡淡,似乎是对别人生活的漠不关心。但读到结尾让人幡然醒悟:无论多么客观的描写,站在多么客观的视角,都跳不出人性的怪圈,在极致的爱面前,谈悲或喜,都未免太肤浅了一些。而且,从她的笔触中,我可以深深地看到一种细腻,这种细腻并非对某个人、某件事细节描写的到位,而是她对生活琐事更深刻的思考。有了这种细腻,让我能从书中挖掘出人性的坚执与复杂、人世的渺小和卑微、情感的麻木与激扬,让我在每一个情节中,都能轻松地代入那个世界中,体会到她所想让我们体会到的那种变化与沧桑。
或许这就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最高明的地方吧。
二、囚禁的自由、情爱的空缺与理想化
《陆犯焉识》涉及到了很多耐人寻味的话题:政治斗争、历史变迁、思想解放等等,但在我眼里——可能是我更为关注个人人生的美好,而少思考更大方面的缘故——最为生动的就是陆焉识那被囚禁的自由与遭阻断的情爱。
即使陆家生来是书香门第,但有些封建保守的思想仍旧未能去除,恩娘的包办婚姻就是对焉识最大的“束缚”。他去美国读书留学,其实是在自由与不自由间斡旋,他的反抗也始终包含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容忍:既厌恶婉喻又跟她育有儿女,既仇视恩娘又对她不敢反抗。诚然,社会环境给他这个“长子”带来的压力不可小视,但陆焉识本身矛盾的性格却是让他挣扎一生的根本原因:他越是急切地追求自由,那些非自由的因子在他心中的烙印就越来越深刻。细细想来,这确是每个渴求自由的人所要面临的抉择:自由与不自由始终相生,追求自由的同时必将面临不自由的阻碍,妥协于不自由的同时必然能一定程度上寻到真的自由。
前面所提到,严歌苓在《陆犯焉识》中描绘了一种她所谓“极致的爱”:即便双方地位从未对等、时间从未同位、所求从未一致,男女双方依然会在某一时间发现自己对对方一种蓬勃而出的爱意——哪怕这个时间是婉喻16岁,焉识70岁的那一天。但这种空洞的爱,恰是今天大多数人们最为渴求和艳羡的。人们往往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认为“最强烈的爱情莫过于被禁锢的爱情,得不到的才最让人感到渴望。”于是,借助着想象和回忆,我们可以从世上每一份听来的故事、见到的爱情中体悟到最有情有爱的分量,即便它是空缺而不实的。我们渴望在这样的一种“异托邦”中,寻到我们所想要的“慰藉”,而往往,越是想寻到这种慰藉的我们,越是孤独、越是寻不到。
“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
但对于婉喻而言,即使焉识在她的生活中一直是空缺的——肉体上、精神上,但也不妨碍她单方面地认为这从不是一场空缺。用家传珍宝祖母绿换来欧米茄只为讨焉识的一夜欢心,为给焉识减刑陷于身体心灵的双重创痛,焉识被囚十年仍坚持入狱探监……有太多的细节、瞬间,是我描绘不出的那种炽烈。毫不夸张地说,婉喻这样的女人在现在的社会里基本不会再存在了,但这并不影响文学作品拿一个朴实无华的意象来诠释一个真理:最强烈的爱往往来自最平实的行为。同时,这些平淡的情爱意象足以造成我们对生活深刻的情感思考,理解爱这个概念所能延伸出的最高理想——尽管我们通常无法企及。生活中枝枝叶叶的每一个具体时刻,仔细品味它之后,我们能寻找人之存在更为诗性的迷人可能。
这正是我一直想探寻的:如何过好我们多变的生活,如何从复杂的生活中,欣赏人生的丰姿和无限美好。
《陆犯焉识》的主题可能有上百种不同的解读方式,但相信我,不论你从哪个方向来解读,看完整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你都会有浓烈的遐想和挥之不去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