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妃子

妃子

文:云走丢

从前有一位妃子,我们姑且称她为薛娘娘好了,她的夫君是大大天地间一个小小王国的君主,名字叫韩德真。像其他许多小小王国的君主一样,这位韩德真不止有薛娘娘一个嫔妃,在他的三宫六院里,女人们争风吃醋,也打情骂俏——你不能排除掉在韩德真因各种事由而难得临幸后宫众人的情况下,可爱的妃子们之间最爱玩的游戏——对,就是同性间的亲密游戏。一旦女人们高兴了,不痛不痒地相互笑骂几句,死水一样的后宫就泛起点点微澜;要是女人之中有一个或几个揣着暴脾气、攥着阴狠劲儿,且手里偏偏还握着实权,那后宫便乌烟瘴气了,这时韩德真就不得不赶紧用他的恩泽雨露来救场,扑灭自家后院起的大火。

薛娘娘是个淡泊的人,她不爱和人争宠,也不爱和同性玩儿游戏。韩德真对她这种孤僻的性格产生了好奇,他曾一度把这种好奇当作喜欢甚至是爱。他问:“清高的人往往招人厌恶,你就不肯改改自己的脾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人嘛,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我不惹她们,她们不来惹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清净,不是挺好?”薛娘娘一面慢悠悠地回答,一面轻轻抚摸着她臂弯里白毛黑耳的大肥猫,这只长了一双天真眼睛的小畜生是她最贴心的伙伴。

“清高也罢了,”韩德真打个哈欠,“后宫里养宠物的就你一个,养什么不好,还养只猫,狸猫的性子是最野的,要是伤了人该怎么办?”

薛娘娘挠挠“无常”的嘴角,嘻嘻笑道:“陛下放心,猫儿跟了我就没有不乖的,‘无常’它被我调教得很好。宋人称猫为‘天子妃’,陛下,按宋人的说法,这小美人儿也是您的妃嫔之一呀,您该放心大胆地喜欢它才是。”

“无常”流转眼波,龟苓膏一样乌黑的瞳仁儿荡漾起来,让韩德真一阵心乱。“你管宋人说的胡话作甚?若不是我喜欢你,爱屋及乌,早就打杀了这没心没肝、无喜无怒的畜生,还能容它留在世上,吓唬其他寝宫的嫔妃?”

“它不过是只大猫,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娇生惯养,怕是连老鼠都不会捉了,会吓着谁呢?陛下还说喜欢我?这……何以见得?仅仅是因为不杀我的猫,就敢说喜欢我、爱护我吗?”

韩德真听了,突然红了脸。薛娘娘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也好像响应他似的,一样绯红了双颊,这古怪情形的发生,自然是因为两人共同想起一段旖旎往事。那时候薛娘娘还是个农家女,平日里在做农活之外,靠着替别人缝补衣裳赚些散碎银两。乡下女人受自然光风熏习,别有一番风采,做事或玩乐又不避旁人,肆无忌惮,更显泼辣豪迈,微服私访的韩德真被这野性女子吸引,完全忘记了身份,夜里做下郑国仲子的勾当,逾墙搂处子,成全一段风流佳话。薛娘娘容光焕发,走起路来婷婷袅袅,有了成熟女人的绰约体态,不由得让薛老母生了疑心,而事情的最终败露,倒不是当场捉奸,全因这老家伙的嗅觉比狗鼻子还灵——

“丁香、栈香、檀香、乳香、麝香、甲香……嗯……龙脑香、白蜜香、苏合香、郁金花香、黑角沉香……”薛老母凑在心惊胆战的女儿身边,鼻子挨着女儿的耳垂。她眯缝着眼睛,鼻头快速地颤动着,鼻孔也随之一张一合,配上她满是褶子的老脸和一脸陶醉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啊哈哈,老娘以前还没落魄的时候,也算伺候过皇族贵种,这些香料,哪是寻常人家用得上的?说!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富二代,坏了我家女儿清清白白的身子?”

薛老母言语凶狠,但那口吻那语气,明显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仿佛已经亲眼见着攀龙附凤、飞上高枝儿的似锦前程,能不轻飘飘的吗?薛娘娘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是因为要嫁给一个皇族,她还年轻,眼睛里尚未瞧进铜板金线,她只能看见年轻男子俊朗的风神,只能闻到诱人的体香,只能品味封闭在农家茅草屋间隐秘的快活,而不能预料这份逍遥快活变成细水长流的日子以后会变得多无聊。

“我、我爱重你,自然比不上汉武帝金屋藏娇、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非是……是暗通款曲,私定终身,留下一桩让人笑掉大牙的饭后谈资罢了。”这个小小王国的君主,竟像孩子似的感到万分委屈,嗫嗫嚅嚅,说到话尾时已听不到声音。

“好啦、好啦,”薛娘娘疲惫道,“什么汉武故事、荀粲深情,都是些古话了,我和陛下之间的旧事呢,也已经是陈年烂芝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她拨弄着“天子妃”,手指头在黑白交杂的长毛间翻飞舞动。薛娘娘在想:这本来是不公平的,这也不光是因为天性淡泊。她不和其他宫苑里的嫔妃搞拉拉,是因为她不喜欢女人;她不去和宠妃争,是因为她根本不爱韩德真。

韩德真是一国之君,国家虽小,他一人的权力却大,此刻他如果生气,杀了薛娘娘解恨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他没有生气,只是懵懂,只是伤心失望,说不出一句话来,终归是觉得百无聊赖,悻悻而归。

那薛娘娘她爱谁呢?她爱“无常”,爱她自己,准确地说,是爱从前在乡下的自己。顺便说一句,大肥猫“无常”不是皇家根,和薛娘娘一样,它也来自民间,在韩德真把薛娘娘浩浩荡荡地迎回皇宫大殿的那个晚上,一只被遗弃在路旁的流浪猫用它夜明珠一般的眼睛点亮了薛娘娘的眼睛,从此它就成了“无常”。

薛娘娘初入皇宫时,把自己往“贵族”的那个范儿打扮了去,山珍海味朝胃里塞,绫罗绸缎朝身上挂,还没折腾几天,她就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于是无聊得生了病。病中的她心如止水,冷眼瞧着其他宫苑的妃子为了某个晚上谁跟韩德真睡觉斗成了乌眼鸡,斗鸡场面的另一个观众就是“无常”。“无常”会在薛娘娘难受得发烧的时候舔她的眼睛,会在她懒懒伸出一只手乞求盈盈一握时无比配合地抬起爪子和她握手,这时年轻的薛娘娘就感到无比温暖,温暖之后便异想天开——

“无常啊无常,你看我进宫以后,韩德真拢共看了我不到三回,他赏给我的东西啊,我一用就得病。我没有贵族的命,看你有没有啊。”

将珍珠玛瑙翡翠玉石项链披挂在“无常”身上,像是搞行为艺术的,弄得“无常”莫名其妙,“哎呀,跟个疯子似的。”薛娘娘摇摇头,取下那堆劳什子。

将熊掌鲍鱼燕窝鱼翅参汤放进“无常”的食盒里,“无常”闻也不闻,扭头就走。薛娘娘强行灌了它一口鹿肚汤,它恶心得晕了过去,之后三天滴水不进。

于是薛娘娘把香料掺进猫食里喂给“无常”吃,就是韩德真身上的那些香味,就是薛老母如数家珍地嗅出来的气味。该文章因为没有字数下限,不用生拼硬凑,所以这里不再一一重复罗列了。但“无常”一吃就吐。薛娘娘冲它吹胡子瞪眼,警告它不许暴殄天物,于是它怯怯地勉强吞下其中一味,随着它主子一起生病。

有一天早上“无常”突然不见了,薛娘娘失魂落魄地找遍了各宫各院,最后发现它在冷宫的墙垣下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一只癞蛤蟆。

“哈!你这重口味的畜生。以前从上林苑的太液池给你抓来活鱼你不吃,从御膳房的风箱里抓来耗子你也不吃,居然是好这一口!”

从此以后薛娘娘就知道她应该喂“无常”吃什么了。蝎子、蛇、蜘蛛、蜈蚣、蟾蜍,五毒须俱全、须鲜活。御花园和御膳房当然不会提供这些珍宝给薛娘娘,那些厨子和太监,个个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古怪表情,他们对这个来自民间的生猛娘娘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恐惧,彼此很有默契地将薛娘娘为她的爱宠求食的事情压在心底,秘而不宣。

“活物是吗?”世界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亲眼看见薛娘娘在房梁上抓取活蜘蛛的宫女在和另一个小姐妹窃窃私语。“呀,难怪她平时深居简出,难得见了人,安也不请,招呼也不打,想是冷僻的人果然阴毒。”

那些平日里看她不惯的妃子,从丫头们那里得来了话柄,便去御前诬告了一番,说薛娘娘是民间的妖邪,韩德真自然不信。有人劝妃子们说:“的确是个可人儿,又年轻又新鲜,还不算难看,可她能碍着你们什么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和你们争不和你们抢,陛下也不常往她那儿去,何必害她呢?”

“呀,大姐您不知道,不叫的狗才咬人呐。”妃子们用一句民间俗谚反驳前辈们的良言劝告。

妃子们的话不能全听,但如果只听一半,或歪曲着听,好像也不能不信。比如薛娘娘虽不是妖邪,那只叫“无常”的大肥猫却离成精不远了。自从它嗜吃生鲜五毒之后,性子的确越来越野,韩德真说过它会“伤了人”的预言,在宫中应验了好几桩。惯会争宠夺爱的妃子们这下有充足的理由义愤填膺了,她们集体出动,浩浩荡荡地到御前参了薛娘娘几本,说她管教无方,招惹是非。

韩德真必须动摇了。在前朝,小小王国里的一大堆糟烂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在后庭,更加小小的三宫六院还总要给他添些堵。解决事情的办法,就是收拾绝少数、稳住大多数,薛娘娘逃不过这一刀。

“你们就体谅一下,薛娘娘她精神错乱,是个病人,不要与她计较,我收拾她手上那只猫就是,断了这孽畜造下的祸根,留它主人好好活吧。”

妃子们当中有些虽然不快,有些却觉得适可而止,也该放人一条生路,人心这样不齐,所以在决定杀猫之后便作鸟兽散。

“宋人称猫为‘天子妃’,陛下,按宋人的说法,这小美人儿也是您的妃嫔之一呀,您该放心大胆地喜欢它才是。”薛娘娘的话突然在这个小小国王的君主耳边荡漾,他有些不忍,然而这不忍只是一瞬便立即被众妃嫔的聒噪打断,忽地闪灭了。

薛娘娘早就听得了风声。她寻思:该怎么办呢?过去从不与那帮无聊的人计较,如今这帮无聊的人却无聊到了想要害人的地步,真是无聊之人何苦为难无聊之人。“我无聊,我就折腾我自己;你们无聊,就折腾别人。”薛娘娘感到荒唐。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顺遂了你们的心意。薛娘娘决定了去死,带着“无常”。反正她是活腻味了,再加上怀抱了一点别人爱她她却不爱别人的愧疚——韩德真从没动用他作为君王的权威打压自己,甚至在众人想要怂恿他领头欺负自己的时候犹豫了那么久,这种情分,应该可以称为喜爱吧。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不爱韩德真,否则,她应当觉得生有可恋,不必心心念念地面朝死亡了。

“夫妻一场,做得无聊,做得满腹心事,没有丝毫快乐、丝毫坦诚可言。你是好人,又是个能干的人,大好江山等着你去打理,所以还是让我消失吧。”

于是在某年某月,薛娘娘杀了她天真可爱的灵宠,白毛黑耳的猫咪“无常”,蘸着各色香料,神情麻木地吃掉“无常”的每一寸血肉,整个过程中,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很用力、很认真地咬啮、咀嚼、吞咽,你如果竖起耳朵听,会听见磨牙吮血的声音,会听见唾液裹着猫肉滚过食道的声音。然后她从妆奁盒里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口狠狠剜了一刀。油汪汪的血前赴后继地喷涌而出,她死了。小小国王的君主韩德真为她的死流了坛坛罐罐的眼泪,泪水填满了他的十一个香料盒。这就是妃子薛娘娘的结局,一个善良女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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