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 亚
地方不大,两三百个平方,用竹篱笆或砖块圈起——一个农家小院,便有了家园的名字和温馨。
老家的不少农户,喜欢在自家宅基地上圈院子。如果仅仅是为了防贼,很多人家的院子,为何连门都没有?串门的人可以长驱直入,登堂入室,仿佛从自家东屋走到西屋那样方便。
我家圈院子时,曾问过父亲。父亲回答:“有了院子才显得紧凑,也才会有家的样子。但不能因为一扇门,就断了亲邻间的走动……”
原来,农家圈院子,只为寻找一种家的存在和归宿。
农家小院里有遮风避雨的房子,这是家,自不必说。院子里还有桃树、梨树、柿树、枇杷树等果树,最多的还是青菜、大蒜、青葱、芫荽、番茄等,把个小院挤得满满当当的,它们也是这个家园的重要成员。小院里只要能够利用的空隙,都满荷负地发挥着自身价值。农户人家珍惜土地的一贯品质,在小院里得到最有力的印证。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农家小院便有了别样的热闹。
暖风吹拂,各种果树的花朵竞放,在枝头亮起了红色、粉色、白色的灯笼,轻轻地摇曳着,将小院映照得姹紫嫣红、流光溢彩。靠近围墙边站立的那些果树,更是迫不及待地将艳丽的春色,送出围墙之外,向路人夸张地炫耀着。油菜花也不甘寂寞,一朵朵金灿灿的笑脸,贴满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春天的奖赏。
春天里的花儿虽多,但少有浓香扑鼻的品种。单纯嗅闻某一朵花或一种花,淡淡的气息,似有若无,难以捉摸。可是这么多花,赶集似的聚在一个院子里,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摩肩接踵之间,大把大把的香气,便成团成团地抛洒出来,直往鼻孔里钻。
春天的气息,原来是如此多情和醇厚,温馨着人们的眼睛、鼻子,以及身体内每一根敏感的神经。
蜜蜂来了,蝴蝶也来了,它们是春天农家小院里最美丽的宠物,自然不可或缺。它们在花丛中飞舞忙碌,如一道道流动的风景;它们在院子和屋内往来穿梭,是家庭里新添的小生命。
我找来一只大玻璃瓶,里面装些各色花朵,捉几只蜜蜂或蝴蝶进去。失宠的小黄狗耷拉着脑袋,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将玻璃瓶放在床头。这是它没有享受过的特殊待遇。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后,我都会仔细观察几遍,看看花儿是否枯萎,蜜蜂或蝴蝶是否长大。这只玻璃瓶,装满了我儿时对春天幼稚而美好的梦想。
夏天的农家小院,就像一条清凉而静逸的小河,流淌着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我总是期待这样的时候。
晚饭过后,农户人家从深井里提些水,均匀地泼洒在院子的地面上。白天的暑热被浇灭了,空气一下子变得无比凉爽。院子里,摆上几张小凳,纳凉的邻居马上就要过来了。
点燃一堆干草,再浇淋些水上去,只冒烟不着火,院子里便弥漫着一层烟雾,恼人的蚊子被熏得远远的,隔离在小院之外。烟不能大,大了熏眼;也不能小,小了蚊子不怕。就这么一层薄薄的烟雾,将小院装点得犹如蓬莱仙境,神话和传说马上就要登场了。
会讲故事的邻居终于来了。他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捧只茶缸,慢悠悠地从院门踱进了薄雾,好似腾云驾雾的神仙。
“昨天讲了哪里了?”“神仙”眯着眼,喝口茶问我,有开场白的意思。那是长篇《封神榜》。“到了哪吒死了那一段……”我脱口而出。
怎能不记得?昨晚到现在,我可一直魂牵梦萦着呢,急不可耐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接下来,夜色里的小院,便有了各种妖魔鬼怪晃动的身影。风吹过果树的枝头,叶子沙沙作响,我惊恐地蜷紧了身子,但耳朵还是支得直直的。
有时,院子里坐满了纳凉的人,天南海北,七嘴八舌,古今中外的大小人物都被邀请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带着一段根深蒂固的故事,在我心里住了下来。等到日后在某本图书里遇见,就会有恍然大悟的惊喜:“哦,原来就是这个人啊……”
秋天,农家小院是一个T型台。一些果树慢慢褪去绿色的外衣,展示着强壮的躯体。那些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芒。地面上的落叶,渐渐织成厚厚的地毯,走上去,坚硬中透出的那份柔软,熨贴着脚底,有着无与伦比的舒坦。
天空变得空旷而透明,白云从头顶远远地飘过。天地之间的距离,被一种轻松和悠闲填满了。此时的小院,突然间变得宽敞了,安静了,连一向到处闹腾的黄狗,也似有了十分的恋家情结。它躺在院子门口,享受着秋日暖暖的爱抚,不肯轻易起身。
院子里的柿子树硕果累累,正在走向成熟,甜软的日子一步步临近。柿子树是父亲栽下的,每年都是橙红的一片;那颜色,就像自家夜晚窗口透出的灯光。不知道是因为全家人爱吃柿子,父亲才栽下了柿树,还是因为父亲栽下柿树后,全家人迷恋上了这种美味,反正每年秋天,父亲都要将采摘下来的柿子,一只只分好装袋,每个孩子都有,大家都非常喜欢。
有时,我无暇回家,年迈体弱的父亲便骑着自行车,从乡下进城,走四五十里的路,将柿子送给我,而后又立即折回。后来,父亲去世了,院子里的柿树就成了我触景生情的想念。我总能从柿树身上,看到父亲忙着施肥、修枝、除虫和采摘的影子。我在《想念,弥漫在父亲坟前……》这首诗的结尾,感情直白地写了这样一段:
那天,当你拖着哮喘的病躯/骑行百里,将一大袋柿子放在我手上/又执意返回时,你的背影瞬间而彻底地/撑破我眼前高阔的天地……/你亲手栽下的树木/每年秋季都会挂满/红透熟甜的果实/我知道/你还会准时来树下仔细选摘/但我不知道,你自己能吃上几只?
写到最后一句,一串眼泪已控制不住,滴落在电脑的键盘上。
冬天来了,农家小院归于朴素的本真,所有的果树都纤毫不挂,与人们赤诚相见。总还有麻雀、喜鹊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不时飞上枝桠,惊奇地叽叽喳喳,仿佛在问:“那些香甜的果子哪里去了?”季节的轮换,让一些过冬的蔬菜,谦虚地紧伏于地面,面对鸟儿们的询问,迎着风淡然一笑。
农家小院储蓄着季节的温暖,在冬天一点点释放,以对抗漫天的寒冷。无论外面有多大的寒风,都被坚实的院墙成功拦截。即便有一些漏网的冷气窜进院门,也立即会被小院的温暖消解得无影无踪。此时,适合搬一只木椅,坐在院子的中央,任太阳与你热情相拥;而你,只管闭上眼睛,拢住双手,让一年的辛苦和劳碌慢慢蒸发。
有雪飘舞的日子,小院的世界变得厚重而纯洁。围墙长高了几寸,天空低矮了几分;所有的树枝,似乎都像少女般丰满了,莹白的肌肤有着润滑的质感。通向院门的雪地上,开出了一溜的梅花,那是已半大的黄狗留下的足迹。它兴奋地在深厚的积雪里跋涉,走累了,索性躺在雪地上,打滚前进。
在院子里支起一只竹匾,丢下几颗麦粒,旁边是一个刚刚堆起的卖萌的雪人;我躲在门槛后,屏住呼吸,等待贪嘴的麻雀自投罗网。突然,黄狗从外面疯跑着回来,一下就哄散了即将落入圈套的麻雀。胆小的麻雀,短时间内再也不敢回来了。我气得七窍生烟,追着黄狗大骂。直到长大后,我才懂得应该感恩黄狗。是它,为我守住了农家小院那份自然的和谐与融洽!
客居他乡,魂牵故土。农家小院的四季,总有一些难忘在我心头潜滋暗长。这种感觉,就像听一首老歌,只要触碰到某个音符,彼时彼地的情境,便会在头脑里瞬间复活,激起心中万千感慨,如经久不息的波澜,一直流进梦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