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久不见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永冬泩双月征文第6期【还】小说篇

子如没有父亲,他和母亲一同生活在长岛街的巷尾;自从他的身体被父母离婚时各自分走了一半,开学时说好同生共死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邻居兼同桌小野,便不再和他一起玩了。下课后没有人再和他一起去废弃工厂寻宝探险、在邻居墙上偷涂鸦、或是到水塘边捉蚯蚓。他也试过一个人找寻自己的乐趣,但最近班上的小霸王总是有意无意跟在身后,试图在落单的时候对他下手;他专门挑选只有一半身体的人做一些奇怪的研究,例如把剩下一半的肠子拉出来量量总长;将食物塞进胃里测验他的胃壁弹性;或是把他闷在水里看心脏跳动的频率由快到静止需要多久;有次他们企图注射水分到他的左脑里,接着逼他背出小数点后20位的圆周率,看看脑子进水的人是不是特别笨拙,所幸那次被路过的老师实时发现,抓起脚踝将他倒吊,上摇下晃替他甩出脑中多余的液体;子如逐渐不再喜欢出门了,除了学校就是在家中,用他还很生疏的左手在本子上练笔写日记、或是陪伴他母亲哭泣。

比如今天。

餐桌上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早点,冰箱的牛奶凝固成碎块,敲碎的鸡蛋颜色混浊。子如只好走进被淹没的主卧室将头探进水中,试图在几朵漩涡急流中找到母亲。他躲开在水中打转的桌椅和衣服,最后从一件正在翩翩飞舞的纯白蕾丝礼服的围绕处找到双手握着纸团的母亲。粉色的信纸被撕成一半,开头只见“好久”二字,下面的内容几乎都被母亲捏在手心。母亲埋头呜咽,在水里咕噜咕噜发出朦胧回音,子如也咕噜咕噜叫唤她,一张口气管舌头全是盐巴;然而被水埋住耳朵的母亲什么都听不见。水位随着她的嚎啕越来越高,水流也越来越急,当子如想站起来换气时,房里的眼泪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

子如游出房间拖来半台抽水机,在抽水的过程中母亲依旧不断哭泣,他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将房里的水抽干。那件母亲结婚时身穿的长礼不再飞舞,摊在她身边成了一具鲜白色的皮;色彩鲜艳的唇膏眼影、衣柜里她偏爱的鲜花绿叶衣裙、和只剩母亲一人的结婚照片凌乱地铺在一地,唯有那枚还戴在她手上的婚戒被泪水浸泡晶亮,于这片被荒废的卧房之中显得更加刺眼。母亲这时终于把头抬起来,露出她怀里被眼泪呛到奄奄一息的小奶狗皮,子如用指腹有规律地按压皮停止跳动的小心脏,几十下之后它才伸出舌头开始喘息;皮虚弱地用两只前脚扒拉挣脱母亲怀里后失去重心,呜呜两声半截身体直接扑倒在子如脚边,子如一手将它脖子拎起放在腿上,左手用右肩空荡荡的袖子替它擦拭身体。要说到皮为什么只有一半,并不是因为父亲也执意将它做为财产,而是皮皮企图追上要离家的父亲时,却被突如其来的甩门咔嚓成了两半,母亲怕脏,不愿承担皮皮的后半身;而父亲最讨厌皮皮的舌头总是在他脸上乱舔,于是前半身的皮跟了母亲,也成了子如现在唯半的同伴;而后半身的皮,子如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

除了皮之外,进入疗养院之前的爷爷也给过子如一段美好的时光,就在几周前爷爷还拿着几枚年轻时的战功勋章交到子如手上,他说不论生命中缺失什么,都是为了日后要得到更多;爷爷指着自己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掌,比如那场战役中他并没有失去两根手指,而是庆幸地留下了三根手指。“只需要想想你现在有的,我的孩子。”这是爷爷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清醒话,当晚爷爷摔了一跤,骨头伤得不轻,十个小时的手术之后他的神智再也回天乏术,只得被家人送进疗养院里。为了方便,疗养院在每个老人的病床边都放了一具棺材,他们可以随意往棺材里放进他们想要带上去的东西,当呼吸终止之后翻身两圈就能入土,有些粗暴,但对于不想跑完医院又忙葬礼的亲人来说,这个由医院创办人的儿子所想出来的政策非常贴心。这位富二代的爸爸就是死在院长办公室中,即便他生前交代过要将骨灰撒向宇宙编号第777777的黑洞中,孝顺的大儿子却舍不得父亲老了还要跑那么远,决定将编号77床的病人棺材先让他用,并且丢进焚化炉用777度的火烧了7次,算是变相满足了父亲一大心愿。他的用心传为院中佳话,因此在股东大会上,手持红色信封的股东们一致同意给他继承医院的权利;而他的弟弟此刻还在太空中遨游,要替父亲寻找到编号为777777的宇宙黑洞。

爷爷每段时间都会往病床旁的棺材里放一些物品,一开始本来只是些纸钞钱币,他说奶奶走的时候匆忙,口袋空空到现在都没有车资上来探亲,他要为俩人多带一些积蓄;于是爷爷每天从床底或是以前母亲为他缝制的内裤口袋中拿起几枚铜板丢进棺材之中,久而久之他还学会了新的技能:每当有想不起来的事情他就歪着头拍拍脑袋,将脑袋里的东西拍到鼻腔中,再由鼻管吸取出来放进棺材里:其中有家族出游相片的相框、儿女缝制的旧衣、写上所有家庭成员生日的行事历、还有打仗时写给奶奶的情书、他亲手拆过的地雷等。爷爷往棺材里放的东西越多脑袋就越空白,躺在床上不醒人事或是胡言乱语的时间也就越久。后来远嫁美国的姑姑回来了,她每天带着一个很大的电锯还有量尺去看爷爷,量着爷爷今天比昨天缩小了几公分,接着把棺材锯到和他身形差不多的大小,锯下来的木材就拿回去跟棺材店老板退钱。姑姑想得周到,为了不让爷爷丢进去的东西把棺材塞得太满,她走的时候也会顺便把铜板或是要帮奶奶带去的旧首饰清空,尽量给爷爷腾出一些能躺进去的空间。隔壁床的阿婆羡慕极了,她的孩子从没有来看过她,更别说帮她清理棺材打扫卫生,她的棺材里放的都是她入院前路上捡的废品和她买来却被孙子嫌弃的玩具;护士厌烦她太占床位,和姑姑借了电锯把她的病床锯走一半去给其他尚未付清疗养费的老人使用,导致她偶尔一翻身就会掉进棺材触动了警铃,几次把睡梦中的爷爷惊醒;爷爷每次都以为是自己的警铃响了,慌乱中弹坐起来替自己念经、换寿衣,换到一半医生护士进来把阿婆拎回床上,他才又拍拍胸脯打起鼾声沉沉睡去。子如很想告诉爷爷不用担心,据他最后一次听到姑姑和医生说话的内容,姑姑和父亲预付的疗养费用足够爷爷再活18天又23个小时59分钟,子如对那天的到来既害怕又期待:害怕自然是因为他再也看不到爷爷了,而期待是因为唯有那天他才有机会能与许久未见的木心见面,并不是在学校的那种见面,而是他猜测在参加葬礼的时候,木心可能就会对他好一点点。

木心没有母亲,他和父亲一同生活在长岛街的巷头;自从他的身体被父母离婚时各自分走了一半,他很明智地立刻投靠上班里的小霸王。小霸王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被奶奶收留,传言他能够保留完整的身体全然是因为他的父母谁都不愿意要他。木心在被分开一半的隔天很快地用这个月的零用钱买下了小霸王的仁慈,完美避开和子如一样的遭遇。木心会在放学后同小霸王那伙人到学校附近寻找目标,他们大都是一半的孩子,有的孩子是左右对半、有的孩子是上下对半,也有几个孩子因为父母分开时无法达成共识,导致他们被强行拉扯争夺,最后连平整的一半都没有,半个身体犹如木心父亲在分家时拿着大剪刀剪得稀碎的棉被,里面的棉絮会在行走移动间一团一团跑出来;有些条状物看久了更像他今早将头探出半个墙面时,那盆只有半边照光的盆栽,种在里面的枝叶枯黄地掉出盆栽外头萎败。这样的孩子在小区并不多见,但每段时间就会增加几个。小霸王尤其聪明,带着木心等人沿着路上的棉絮寻找,就会遇到几个孩子埋着头在往回程的路上捡拾,孩子把这些棉絮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身体里,用单手或是书包将其护住,理所当然,于事无补。

木心从来不需要寻找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一定不会在家里;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他们一般透过零用钱来反应自己当下的想法:每当木心拿到的零用钱不够多,便会摧毁家里一样东西以示反驳,即便家中的物品大部份都只剩下一半,他还是能够找出父亲珍藏的东西并加以破坏;例如那封被他前母亲撕掉一半的情书,信上的开头只剩下“不见”二字,他会将信放在那只叫皮的小奶狗上厕所的地方,任由皮洒出的液体将它浸湿染臭,接着木心就会把信放在零用钱放置的柜子上;隔天他往往能够拿到更多的零用钱,也会看到父亲将那封情书上的液体擦拭、烘干、企图保留上面渐渐淡糊的文字,之后收进他的保险柜中珍藏,可惜的是父亲的保险柜也被切了一半,当木心下次又不够钱交给小霸王时,他随时都能把那封信再取出来。几次之后父亲终于厌烦了,一开始他也只是在纸钞泼上一些酒液,来表达他对木心相同程度的不满;后来他把酒全洒在了木心睡觉的那屋子,每晚木心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会被酒气呛醒,头疼欲裂地醒来,身上到处是被殴打的痕迹;不过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木心右半边的身体原本就没心,并且只要拿着被酒浇湿的零用金,小霸王就能换给他把伤口转移给其他孩子的权利。只有在很偶然的时候木心才会看到一个立体鲜明的父亲,而不是一个移动酒瓶。

比如今天。

在长岛街被台风侵袭的晚上,木心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父亲。晚上六点过后风雨开始增强,他们被分割在巷头的半间房子首当其冲,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除了父子俩几乎都在空中打转,包括皮也在关住它的笼子里使劲抠住铁栏,卷曲的尾巴夹在后腿间涩涩抖动,当然这抵不过它与笼子一同被漩涡气流飞快旋转。父亲试图要抓住笼子,无奈他另一手还要顾着只有新郎的结婚照,只能眼睁睁看着皮和笼子被吹出房子外,撞到了对街的大树上,最后掉在水位已经淹过膝盖的停车场,漂呀漂所幸是卡在了一辆车子底下。确定皮暂时不会有事之后,父亲开始捍卫自己的半间房子:起初他抬脚拦截住正在升空的半张床架,连同上面的床垫一起固定在失去了墙面的房子那侧,木心虽然不太情愿但也贡献出了自己的床,无奈房子被切割的范围太大,阻止得了豪雨却阻挡不了强风,除了被吹出去的东西之外,渐渐地也有东西被吹进屋里:路上的红绿灯和人行广告牌、对面建筑物的水塔、两个车辆轮胎、一台脚踏车、和一个看起来才三岁的小孩;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皮和笼子后来被强风重新打回屋内,父亲雀跃之余将三岁小孩也塞进笼子,同正在打游戏的木心一起关在厕所中,接着举起铁锅掩护自己开始在屋里寻找其它重要的东西。

父亲将寻得的重要物品都塞进床垫,其中有前妻送给他的第一双皮鞋;求婚那天他特别定制的整套西装;摄有三口出游画面的胶卷相机;前妻带过来的一半首饰嫁妆;当然还有他一直护在怀里的结婚照片。又有强风横扫进来时,他唯有一手抓着墙柱,两脚像跳华尔兹一样不断前进又后退,原本该是搂住女伴的另一手此时却是拿着铁锅,上下左右阻挡不停在客厅旋转的风以及跟着风向一起卷进来的各式物品,所有东西在经过铁锅时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还有一把不知哪儿飞来的西瓜刀碰巧就嵌进了锅子里,距离父亲的眉梢也就几公分距离。四个小时后屋里的狂风暴雨开始歇停,原本在空中打转的东西都散落在地,打完一阶排位的木心此时在厕所听到一阵啜泣声音,那声音不是一直在笼子里刮蹭铁栏的皮还有嚎啕不止的娃儿发出来的,是一种更低沉想忍又忍不住的哭泣。木心花了一些时间才撬开被木片卡住的厕所门,在一片狼藉之中看到父亲双手抱着开头写有“不见”的情书,以及被风刮得支离破碎的结婚相片。父亲的眼泪滴进从外面淹进屋子的雨水之中,绕了一圈又顺着水势淌出家里,一同往长岛巷的街尾流去。

在倒数18天又22个小时59分钟之后的现在,属于爷爷的时刻即将到来。

虽然说是爷爷的时刻,但在木心和子如的眼里,这似乎也是属于他们各自父母的时刻:子如的母亲终于收敛起泪水,用了几个小时将地板上的水渍擦去,穿上她十年前最自豪的那件洋装,她说爷爷高寿96,应该要穿得喜庆;接着她抱着皮挽着包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擦拭眼角的姿势、擤鼻涕的姿势、掩面痛哭的姿势,仰望天空使眼眶中盛满泪水的姿势、低下头让眼泪像珍珠啪一下砸在地面的姿势,练习完各种姿势之后,皮已经在她的怀里湿了一身。同时间在巷头的木心家中,他的父亲也有一些吊诡的举动,木心今早不是被酒气熏醒的,叫醒他的是属于中年男人特有的木质香水气,据说这个香气能够与中年男人自身的烟酒气味产生中和,让其散发出来的味道如同费洛蒙所产生的功能,只要走在路上便能够自动吸引雌性动物前来交配,这是他从父亲摊在桌上的一本杂志中看到的。他的父亲还往头发几乎抹上一整罐的定型液,多到此时如果他再点上香烟就能够和爷爷一同火化的程度,他的双手像在头上捏着陶土,最终梳了一个比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刘海还要高的发型,高度足以媲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本人。

病房中爷爷的病床已被护士收了去,每个围在棺材旁的人都在比谁哭得更大声,就怕听力已经非常微弱的爷爷漏掉了自己。爷爷的身体此时已经比入院前缩小了将近一半,正蜷缩在棺材当中,缓慢地将右手套进事先准备好的寿衣。他的身体干瘪到剩下正在僵硬裂化的皮和被皮包裹着的骨,手指纤细到一捏就有可能脆掉的程度,内缩到看不见的嘴唇周围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皱折,细看能够看到皱折中心有个小洞在夹缝间一开一合。爷爷颤抖的手抓着一边的衣领,另一手在寿衣内里寻找袖口。忙碌的姑姑将爷爷的身子往前挪一点、抬起左脚又拎起右脚,左臀翻翻右臀找找再往后移一些,一边擦着没有泪的眼角一边在爷爷的身子下找寻多余的钱币,避免这些钱币在爷爷躺下时刮伤了他的身体。在爷爷好不容易将两只手都穿进寿衣时,医院贴心准备的哀歌也已经奏起,爷爷此时放大了混浊的瞳孔,精神突然振奋了许多,他摇晃着干枯的手指向站在棺材两侧的子如和木心,示意他们向前靠近,子如立刻向前倾听,而木心还在低头打游戏,被他父亲一脚踹向前,手里的手机一滑差点掉进棺材里,同他的右手一起被爷爷牵住,与子如的左手交叠在一起。

触碰到子如左手的木心这时感受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一颗心,覆盖在俩人手上的这双手是小时候牵他学习走路的手,他用仅剩的三根手指便能抓稳他整只小手,那时的爷爷如同现在一样有力,在他每次几乎跌倒的时候单手就能将他撑起;这双手也将他一把抱在怀中,在橱窗前问他想要吃什么口味的糖果;这双手还在某一次考差了父亲要出手揍他的时候出来阻挡,之后从厨房里捧出一碗热热的甜汤。这些记忆早已被爷爷放进了棺材之中,但是却始终在这颗木心久违的心脏里保存着。子如看着眼前的木心,原本该是衣着得体发型干净的他已经变得不拘小节颓然丧气,嘴中呼出混浊的气体,脖子和脸颊都有些淤青,他开始长出了青春期之后的胡须,淡淡的一条在他的唇上和下巴没有刮干净,喉结也变得分明。木心钟爱的吉他和音乐,不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看向他因为常打架而变得红肿的指节,大概率是已经忘了。那些他曾经提过的梦想,要拿到能够去法国音乐学校留学的奖学金;毕业后回国在舞台上演奏给所有热爱音乐的人听;赚了大钱要买间小屋给最爱他的爷爷住,子如遗憾的是即便木心的右脑还存留一丝丝记忆,但是他已经无心再去实现这些亲口承诺过的事情。

子如和木心的左右手交叠之后,爷爷将手挪开指向前方,原本低语喃喃的嘴唇清晰地发出声音,喊着的是他为奶奶取的亲昵小名,喊了几声之后他僵直在空中的双手逐渐瘫软,肉眼可见原本苍白的肤色速度加深,从脚底开始转变为蜡黄,再到逐渐渲染至全身的灰褐色,最终被覆盖不见的还有手臂和脸上的斑点;本就稀疏的毛发从头上掉落,一根一根从头上飘到棺材当中;而后穿在爷爷身上的寿衣随着毛细孔里渗出的水缓慢塌陷,他的身子不再立体,五官往外扩散呈模糊一片,指甲也都融进肉里。渐渐地肉也没有了,爷爷只剩下皮,再后来连深褐色皮都溶在水里,他在哀歌的洗礼之下变成了泥。在倒数18天又24个小时之后的现在,这个原本该是连接着子如和木心的钮带,在护士拿着账单进来的同时已经正式死去。

见证这场葬礼的人用眼泪来彰显他们的悲伤,每人将黑色玫瑰一朵朵地放在化为泥土的爷爷身上,棺木中爷爷生前放进去的记忆随着玫瑰花茎的吸取,变成金黄色的流光液体缓缓包覆向上,将不同人放的玫瑰染成深浅不一的微亮金光,最后传至花瓣处散发阵阵清香;那些与爷爷共同的回忆便随着爷爷的死去回归到他们各自的身上。姑姑脑中浮现她年轻时总是落榜,最后一年是她父亲藏起了她的成绩单,并悄悄透过关系将她送进一所不错的女校就读,后来她在学校爱上了她的外语老师,毕业后随老师同去美国就再也没回家;木心的父亲耳边回荡起入伍之前他父亲说的话,父亲要他对国对家永远忠诚,到哪里都不要做一个背信忘义的人;在婚礼时和他站在红毯尽头,并兴奋地陪他一起布置新家的婚房,然而这个新家,他却从来没有让父母住过一个晚上。子如的母亲没有爸爸,在婚礼上是公公见证了她的婚礼,并且承诺将她视为亲生女儿待养,从那天开始每当他们夫妻又吵了架,公公从来没有替他儿子说过一句话,始终都是来到家里来递纸巾给她擦,他对她说过,这辈子她没有感受过的父爱,他都可以给她。

棺木随着奏乐的尾声被缓缓合上。此时,金色的流光从棺沿外溢出,宛如水银般闪烁着光芒。流光穿过每个人的脚边,散发出微温的热度,并在他们周身围绕似是给予最后的祝福。最后,流光沿着地面延伸至病房门口,汇聚出两个人形:爷爷的皮肤恢复光泽与弹性,混浊的瞳孔恢复犀利且清晰,他穿着挺拔整齐的深绿色军服,五根手指头这时也已经恢复,正握着被擦得发亮的银色长剑。而他另一手牵着的奶奶,身着婚礼时的酒红色旗袍,轻盈华美的纯白色珍珠项链垂挂在胸前,黑发高高髻起,脱俗的气质衬托她温柔的笑容,模样更显端庄秀丽。两只五色彩鸟自俩人背上展开深紫色的翅膀,窜上天空于他们头顶上飞翔,腹部闪着红色宝石般的耀眼光芒,全身都和他俩一样透着光。光芒由外至内成为一颗颗金色璀璨明亮的晶体逐渐将魂魄抽离,在眼神消失之前俩人将手紧贴交错面向子如和木心,拼显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接着爷爷奶奶的背上也生长出了白色的大片翅膀,缓慢离开地面加入五色鸟的行列往窗外消散化零。每个人都在哭泣,是真正的哭泣。

感谢纸席太太提供AI绘图

李恕是名音乐生,他和父母一同生活在长岛街,最常陪伴他的是一只名叫皮皮的小奶狗。自从父母亲将街头和巷尾的两间房子还原成一间之后,李恕就再也不用担心台风了。每天早晨餐桌上除了有涂抹厚厚奶油的热土司,还有两颗新鲜的鸡蛋和牛奶。这个学期他创立了一个音乐社团,班里的小霸王也成了他的乐团跟班;因为有次在对着只有半个头颅的孩子叫嚣时,他意外听到对方脑袋里传出的回音,犹如深谷中传来的低鸣弦律激发了他对歌唱的狂热兴趣,从此之后对于以前那些奇怪的喜好他都彻底不管了。同桌小野也替音乐社招来了几名有特殊才艺的成员:比如能够控制自己心跳的鼓手文川;掐住鼻子调整吹气频率的口琴手奈奈;随着胃部容量的收缩,双手拍打胃壁制造高低节奏的快板手王鸣;还有将肠子与肋骨交错结合的吉他手米良。作为报酬,李恕答应用他从前训练出的技能,左右手同时帮他自己和小野写作业。

除了正常的上班时间以外,父亲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多;他不是在母亲身边陪伴,就是在去陪伴母亲的路上。他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家中缝缝补补之前被他俩拆散的物品和照片,将那些撕碎剪半的回忆渐渐还原;当然他们两个最为宝贝的,都是那一封上面沾着皮皮液体还有母亲泪水的第一封情书。他们用尽各种方式想要恢复变得模糊的字迹,最终决定借用老一辈人的方法,将鼻管顺着鼻腔伸入父亲的脑袋中,连他上班也要插着,就这样试了快一个月,父亲终于是传承了这项家族技艺,周末时他在李恕和母亲的见证下,拍拍脑袋将原始的内容从管子里吸出来,交叠复盖在模糊的文字上面,现在那封情书也被还原,粉色的信纸开头正是父亲当年生涩颤抖的笔迹: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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