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作用于万物,万物因而得以反身测度时光。
古人早就这么干了。一炷香一盏茶的工夫,说不出精确对应几分钟,可也能意会。《随园食单》里,袁枚讲猪头要“煮二百余滚”,却不知道该是多久。
住在卡菠萝快两年,生活习惯逐渐定型,于是有了新的时间度量衡。每消灭掉一打鸡蛋,大概又过了两周。一加仑的桶装牛奶,总是六天喝完。家门口到学校的公交,十五分钟一班。
庖厨之事,较古人也精准许多。溏心蛋是水沸三分钟,意面则约八分钟,炸羽衣甘蓝六分钟尤嫩八分钟微焦,卤肉饭炖煮一小时,寻常牛肉高压锅四十分钟。不过当你撕咬下一口肉,味觉里还有采购、腌渍、备料,甚至翻找菜谱或洗刷碗筷的时间加成。
第一次进Sam’sClub,货架上商品一直堆到天花板,在强烈视觉震撼下晕晕乎乎拎了一桶洗衣液,5.55升。容量之大如同战备物资。一人以略高于一周一次的频率洗衣服,用光一桶,需要两年。
校园里依然不乏时间测度,学期学年本身即是。而一堂课在这里对应一小时十五分钟,不可避免走神一次的时长。一根红笔用完,大概判了两个学期的作业。
学校钟塔每隔十五分钟鸣响一次,然而它本身又有误差。于是会在两点五十六分的离奇时间听到它报时,缺乏实用价值。据出处已不可考的传闻,钟塔校准只在每学期开始前一天进行,成为象征开学的仪式。于是时间的不准确程度,倒也能被再次用来测量时间。
学校账户必须每90天更新一次密码,且不得与过往密码重复。对此我总满腹抱怨。思考新的密码组合倒是其次,主要是每次收到邮件时总是震惊于,又这么过去了约四分之一年。
等待和教授meeting的,从懒散到努力到慌张到崩溃到惊喜到忐忑的波云诡谲的周期,时长一或两周。
而毕业典礼上身穿的学位服,你可以说这代表拿下这个学位本身花费的几年,也可以说这代表了从小学懵懂算起沿阶梯一直向上攀爬至今的十几几十年,也可以先为PhD们擦一擦两行清泪涟涟。
不跑步时嫌弃“配速”一词装样子,非要算多少分钟跑一公里,相比完赛时间,没有额外的信息量。跑起来发现,还是有其存在意义。可以控制节奏,方便估算用时。而且当我双腿酸痛气喘吁吁,脑内一片空白已经无力去折算分钟小时公里英里,只要看到下一个整数英里的标志牌,或者听到跑步应用的提示声,我就依然能知道,跑过这一迈时,脚下踏过的时间。
时差,两条平行时光河流的间隔,依旧可以用时间计量,也可反过来计量时间,而且比单条河流之上的时间更难撼动。
你喜欢的那种花开放之时,你爱吃的时令水果生鲜上季之日,你叹一口气开始填写报税表格,你发觉今天是某个节日或纪念日,都约莫是又过了一年。
我本来不喜欢纪念日。周年纪念,暗示在一年之中的其它日子,我们多少将之忘怀。每逢五十或一百这样的整数年,有更盛大的庆祝,然而这一年与被庆祝的往事故人,又毫无实质上的关联,只是他们身后未来时间链条中不可控的一环。
后来我改变主意。人是大意而弱小的生物,无力驯服时间,甚至无力精确感知时间。所以我们依赖钟表,创造出数不胜数的方式来测度时光。不然所谓“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先模糊岁月,就必然再模糊其原本面貌。仪式是对抗忘记的工具,大概不如时刻铭记好,但忘记一定比这更糟。
《项脊轩志》里亭亭如盖的那棵枇杷树,测度着与妻子阴阳两隔的时光。
上一次提及它,是两年前的本科毕业前。
从那时起,每一次预料中期待外的告别,都会用力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