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约8点左右在外面吃了晚饭后回到了酒店,才刚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前台的电话打来。
“林先生您好,这里有一位女士说是您的朋友。”一位女士?我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让前台把电话转了过去。
“喂?还记得我吗?今天上午拍照的那位。”
“啊……记得。”我怔了两秒,声音有些熟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确恰好能匹配今天上午请求帮忙照相的女子。不过对方又是何以得知自己在此的?
“我可以上去吗?”女子的声音再一次地传来,我沉默了一会,告知了自己的房间号。
敲门声很快就响起,我打开门,果不其然是上午的女子,只是换了宽松的牛仔衣和黑色紧身裤。女子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出于礼貌也站在门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我开口便问道。
“我住的酒店就在附件,刚才出来的时候碰巧看见你进了这里,前台又凑巧知道你的房间。”女子解释道。
在这住了有几天的缘故,与前台小姐也算熟络,进出时也会打个招呼,记住了我的房间也不算奇怪。因此这个解释总体来说还算合理——我需要它来证明我至少尚处于现实之中。
女子接着说道:“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酒吧玩玩?正好一个人晚上也挺无聊的,能碰上也是缘分。”
我有一点惊讶,稍后还是答应了。我让她稍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就出来。
“好,我就在楼下等你。”
“五分钟。”我说道,见她走后很快转身回到屋里,穿上外衣,洗了个脸,又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杂乱的头发。临出门前我面对着立身镜,看着镜中的自己,莫名迟疑着,想着女子是否真的看不出自己不过是个17岁的高中生?可惜我太过熟悉自己的容貌,已失去了判别能力。我摇摇头,走出门去。
如同所有的单人旅行一样,这段旅程的回忆也将不过是一幅幅的定格的画面,没有太多可述的故事可以贯穿其中——我一度习惯于这样的公理。所以当女子出现并打破这个惯例的时候,我的心情大概在某一刻曾无限接近于惊喜。
在楼下见到女子,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事先说明自己之前从未去过酒吧。女子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关系,酒吧这地方,只要待上几分钟就会熟悉的。”
事实确实如此,我们到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但昏暗的光线、具有迷幻效果的装饰、加上刚刚下肚的几杯啤酒引来的醉意错觉,我很快便甩下了初来乍到的无措感,凭借着阴影的笼罩,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遭。女子在路上便给我解释酒吧的节目要等到十一点以后才会开始,来这么早也是为了能选一个好的位置。时间还早,但我与她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交流,毕竟彼此都一无所知——甚至包括姓名。我倒是挺想找些话题,但一想之下全是毛姆、卡夫卡、尼采此类人物,除此之外我的世界几乎一无所有:娱乐圈一概不知,近年的电影电视几乎不看,艺术方面只限于堪堪能够欣赏的层次,音乐又只听上个世纪即将绝迹的歌曲——我尝试性地提起Don Mclean,看到的却是她茫然的眼神。我不禁有些后悔于自己以往一直过着如此单调无光的生活。也正是因此,从酒店出门起直到坐在这里喝了几杯过后,双方都停留在极为浅薄的交谈上,无话可说之时她便坐在我的对面玩着手机,我偶尔也会打开手机无意义地划着屏幕,不过很快我便发现,随着酒吧内人数的增多,观察他人也显然具有了更多的趣味性。
来这里的大多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也出现不少看上去与我实际年龄相当的人,令我惊讶的是,我右前方隔着两桌坐着的那位,无论怎么看都有着至少四十岁的年纪,厚重的胡髭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似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于这里,不远处雅座上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女性似乎有意和身旁的男伴保持着距离,除了偶尔回旁边人几句话,其他时间都在低头玩着手机。我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后来许多人都没有地方入座,围着泛着微光、齐胸高的柱形台子站着。DJ走上台中央,音乐被人为接管,各色灯光旋转闪烁。刚开始还是不算很激烈,两三曲过后,音乐便开始充满冲击感,电音压着心跳的节奏,在场中回荡,震动着整片空间。迷离的光线之中,我甚至恍然觉得天花板都在摇晃。
突如而来的,四周开始喷起了干冰,对面的女子碰了碰我,示意我看向场中央,我回头刚好看见正中央的舞台缓缓升起,一位打扮颇为性感的女子款步登了上来,灯光聚焦,音乐也切换为一首最近十分流行的歌曲。女歌手大方地引吭高歌,不乏震彻云霄之势。
“她唱的未免也过高了吧。”我笑着对同伴说道。
女子看向我笑了笑,开心的神色看不出赞同或是反对,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听清我说了什么。无妨,我也开心地笑了笑,作为回应。
女歌手下场后又有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歌手登台,唱了两首我皆没有听过的歌曲,中间有一点小失误,不过听起来却比之前那位舒服得多。我不知觉间又喝了一瓶啤酒,也随着众人用力地鼓着掌。
有节奏感的House舞曲响起,开始还没有人下场跳舞,酒吧的工作人员便带起了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前面扭动着。随着DJ几首歌曲的切换,越来越多的人也走了上来,随着音乐扭动着身体。更有几人走上两旁高高的小型舞台,尽情展现着自己的舞步。光线忽明忽暗,时而又快速从黑暗之处切过,映出斑斓的轨迹。周遭仿佛有一层浓重的蓝色迷雾,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台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们愈加疯狂晃动着头,稀奇古怪地扭着自己地四肢。
身旁女子在耳边喊叫着让我一块上去摇,我内心有些跃跃欲试,不过还是摇着头说不会,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算是半推半就地被拽上了舞池。女子已开始随着节奏摇晃,我开始还不太习惯,看着旁人似乎是有章法的扭动。女子在我身旁大声喊道:“不用管太多,想怎么摇就怎么摇!”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迷蒙中却什么也看不真切。我大声回应,而后也学着她放松地让四肢随节奏自然扭动,很快便进入了状态。没有人会注意,只管尽情摇摆便是。灯光会在某一刻全部熄灭,而后又在下一刻乍亮,所有人身上都蒙上一层不真实的光芒。节奏突然加快,我也和众人一样陷入了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人的幻境之中,感觉自己血液里的酒精在一瞬间被全部点燃,时间在一霎那被烧成灰烬,从此刻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就在我眼神游离的边缘上,世界混乱的角落里,有什么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不自觉停了下来,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一个身影在遥远的阴影下静立着,一动不动。我看不清,一切只有模糊的轮廓,一切仅能凭感觉摸索。
我想我知道了那是谁。
我疯狂地拨开眼前疯狂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推搡着——甚至用着几乎于打人一般的力度——挤出这团混沌。但冲出来的我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一面墙壁,如同这里其他所有的墙壁,时而在混乱的灯光下不停变幻着色彩,时而陷入长久的黑暗。
强烈的恶心感骤然涌了上来,我感到胃部一阵翻滚,快步冲向卫生间,趴在专门的呕吐池剧烈地呕吐着,直到胃中空空如也,仍然忍不住干呕着。我把水开到最大,直到垢物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我拖动着步伐走出卫生间,音乐再度响亮,我却只觉自己内心冷静地可怕。我看向远处迷幻灯光下扭曲的人们,恍然觉得如同深海的Kraken在张牙舞爪,拉扯着众人直至深渊,内心竟生出一丝悲凉。对我而言这里已不是宣泄之地,只是空无一物的荒原。我想到邀我前来的那位女子还在人群之中,不过经过思考后还是放弃了——这不是我所属于的地方,但仍有可能是适合她的地方。于是我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的脑海里全是景三,我不可抑制地想她,同时又不可抑制地陷入深不见底的孤独之中。我是孤独的,我已放弃去否认,景三亦然。我知道另一个孤独者永远都是一个孤独者最致命的毒药。只是景三她不在此端,不在我可以触碰的地方。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来到海边,城市的边缘,没有月色即为漆黑一片,远处的几点灯光仅能映出朦胧的边界。我在汹涌的黑暗中,听闻到海浪拍打着岸边的滩石,仿佛看见潮水涌来泛起的白色泡沫。我想到海洋的深处,想到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世界。我想到水母,想到水中游荡着的和那些挣扎于酒吧或醉或醒的,它们都自有其生命意志——我亦应如此。
我感受到一阵呼唤,来自漆夜中大海的呼唤——我记忆中有与这类似的呼唤隐约的痕迹,只是一时却想不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但一切都已无所谓了,我能意识到的,就是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海水走去。我盯着苍茫的黑夜,眼前竟慢慢地清晰。脚下的沙滩传来潮湿的触感,我感到海水开始冲上我的鞋子,浸没我的脚腕。我没有停步,海水渐渐淹没到膝盖。我已抛弃了一切,家庭、梦想、以及我自己,剩下仅有的,也是唯一的信念,便是把她找回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诞,多么愚蠢,但我已失去理智,我没空去在乎理性这种东西——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所谓要寻找景三,其实不过是在拾捡我自己的碎片,我深深爱着她,她便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在夺回我自己——仅凭这个,我便足以沉沦,我便足以狂妄。任何方法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无比明确的心意。
海水渐渐淹没到我的胸口,我已浑身冰凉,疯狂地颤抖着。脚下颠簸不平,水的阻力也阻止着我的前进。我咬紧牙关,仿佛景三的声音细微在海浪声中。水已淹上了脖子,我闭起双眼,并非身体被冻在冰中,而仿佛身体本身已成了冰块,巨大的剥离感从四肢传来,折磨寸寸血脉。海水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我被水拍击得前后摇晃,几乎无法迈步,只要稍一抬腿,就会立刻淹没在海浪之中。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恐惧就会涌上来彻底占领我。我睁开眼,海平面泛动着波澜,四周荒无人烟,远处寥寥几点微光。
“最后一圈。”
我迈出不属于自己的腿,却一脚落空,而后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彻底倒入了海水之中。我早已失去力量,只能任凭黑暗笼罩。
景三就在前方,在最后那一瞬我终于看到。她面对着我,不言语,眯着眼睛笑着。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无法动弹,有什么困住了我。我用尽全力挣脱着,拼命嘶吼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这深情又无情的空间,我只能在这里做着无用的挣扎,她在彼岸静静地注视着。也许她根本看不见这里的一切,也许她根本看不见我的癫狂,也许她看到的也是一个微笑注视的我——也或许,她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这最美的一幕作为她残存的印记。我一定要冲过去;我要触碰那道光,无论是否存在;我要低头检查究竟是什么在阻拦着我——只是就在此刻,我的知觉却在瞬间丧失。景三消失不见了,我也就此消失,世界重新恢复漆黑,时间重新开始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