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西曲沟记忆|南磨
作者:老姜
01
这个题目已经让我纠结了很久,所以至今码起字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忐忑。
写本村题材的作品是很让人尴尬的:写的好了,说你胡吹,写的不好了,说你水平有限。实事求是吧,年轻人说你胡诌,稍微艺术点吧,过来人又说你是凭空杜撰。
比如说,写西曲沟的南磨吧,恐怕就得先从南河说起。因为南磨只是南河河道上的一个节点,没有南河哪来的南磨?这说着说着话不就长了?
其实南河只是仅限于西曲沟的一种叫法。同是高平方向来的一条河,就因为流过村庄的方位不同,其称谓才有了差别。西曲沟之所以叫“南河”,那是因为这条河从西曲沟村子的南面流过,而曲沟集的人称作“北大河”则是因为河在曲沟集的北边。南河也好,北河也罢,其实说的都是同一条河,那就是万金渠。
万金渠是一个没有故事的故事。点点滴滴、涓涓潺潺、浩浩荡荡、曲曲弯弯,让人感慨,让人赞叹,让人回味、让人眷恋,有时让人热泪盈眶,有时也会让人浮想联翩......
万金渠的历史很悠久。据《安阳县志》记载,始建于唐朝。唐咸亨三年(公元672年),相州刺史李景自西高平村筑堰,引洹水入渠东流溉田,注入广润坡,当时取名为高平渠。北宋至和年间,韩琦疏浚高平渠,自相州城西引渠水沿城北流,分水入城,安装水磨,建湖修亭,供人游览,同时把高平渠改名为千金渠。到了元代,千金渠淤积,再次疏导、清淤,因“以渠岁所灌溉,利不下万金”,遂改名万金渠,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万金渠上闸口不多。但据我了解,至少有两道闸口是很有名的。首先是西曲沟西地耶,西南洼的那个闸口,就是永定村西北的那个。这个闸口的水面落差比较大,大约有七八米高。它的作用有两个:一是通过闸口抬高水位,让一部分河水流向二支渠,并通过二支渠一直向北,去灌溉陈家井、直至越过铁路流到西夏寒等村落,其利民价值难以估算。其二就是通过两个口径大约三十来公分的水轮泵,把水位上扬四五米,通过一条断面不到一个平方的小渠儿向北流淌。在向北大约二百来米的地方有个丁字渠口,向西,可以浇灌西曲沟村西南洼的地块,向东,则可经过西曲沟的林园、科研组、张家桥,到西曲沟村西头,然后向北,通过三个翻水洞、越过通往前后街的两条大路和后地耶那条老马路,再沿着老马路北边一直向东,流往北曲沟。由于这条小渠儿在流向北曲沟的途中把大块地“分割”成了南北两段,村民为了能精准的指明地块的方位,“小渠儿北”这个地标性的地名便应运而生了。
二支渠在下,小渠儿在上,因两条渠水路方向不同,渠道之间便有了夹角。由于耕种不便,时间久了便硬生生的造就了一处芦苇荡。
微风吹来,芦苇婆娑,摇摇晃晃,像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练功一样摇曳着身姿,无序的变换,着实令人心旷神怡。清清的万金渠水通过西南洼的闸口,跌落出朵朵水花儿,在短暂的亮相之后又和它的伙伴一起顺着河床一路向北,又转而向东。小曲折、大曲折,充满在路途之上,猛进、迂回、缓急、起伏,之后,它们依然初心不改,仍旧争先恐后的一路向前!它们越过张家桥,漫过南坑,纷纷到西曲沟南磨闸口前集结待命。它们就像一彪刚刚打了一场恶仗的队伍,在这里作短暂的盘旋和休整,似乎是在等待命令。它们把水磨硕大的水轮盘看作是一座城堡,随时准备向其发起猛攻!
02
南河岸上的耕地是西曲沟村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所在,无论春耕夏种还是秋收冬藏,都需要越过一座桥。这座桥就是至今仍然在用的石桥,当时取名叫“漫水桥”。
为什么叫漫水桥呢?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让人心酸的往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南河北岸上向东有一条路,顺路走大约百十来米,再往南上个小坡就上了这座桥,过了这座桥就到了河南岸的东南路上。往东可去曲沟集,往南则通往永定、鄣邓。这座桥很高,但只有中间一个桥拱,其它部分全是实芯。咋一看,区区万金渠水流经这么一座“高大上”的桥,好像觉得有点不成比例。可就是这座桥,却给西曲沟带来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大灾难。
一九六三年的农历六月间,阴雨连绵。老天拿着劲儿整整下了七天七夜还不足兴,弄得上游水库水位暴涨,乡村更是泽国一片。为了水库安全,政府有关部门决定于农历六月十九开始泄洪。这天下午两三点,滚滚洪水立头齐岸,犹如山呼海啸一般,它们疯狂地卷着骡马牛羊,肆意般裹着木石梁檩,飘着滚瓜肚圆的西瓜甜瓜、整颗整颗的大树、整垛整垛的麦稷,甚至还有来不及下葬的棺材,在阵阵刺耳的哀鸣和嚎啕声中顺着万金渠一路向东狂奔......
这时,横亘在南河上、平日里从不把万金渠水放在眼里的这座桥顿时傻了眼:长粗短落的东西来不及“吞咽”,纷纷被挡在了外面。水越挡越大,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越来越多,东西越多便挡得越来越严,挡得越严水位便越来越高,终于在下午三四点钟给西曲沟酿成了一次特大的洪涝灾害,而且是有史空前。大街成了河床,水深湍急,不知冲垮冲塌了多少房屋,尤其是住在南河岸上的人家几乎没有一家能够幸免。当时也曾有人建议用炸药把桥炸掉,怎奈,考虑到连续下了七天七夜,村民的房子早已被水泡了个透透,万一一声巨响,震塌了村民的房屋又该咋办?经权衡再三,最后只好作罢。
洪灾过后,政府出资要在南磨闸口上边重新修建一座新桥。为了接受教训,就把这座桥设计成了“漫水桥”的样子。建造时,在桥上下的北河边上,专门铺设了几十米整块整块的子母石,仅露出水面尺把高,那是专门为妇女们洗衣裳而设计的。所以,无论白天还是傍黑儿,只要天不下雨,便会看到排得整整齐齐的大姑娘小媳妇,坐在河边,清水摆、双手搓、棒槌打、俩人拧,欢声笑语、好不惬意!那情景不仅惹得过路人眼馋,还让周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嫉妒恨,默默发出“嫁人就嫁西曲沟”的誓言!
03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西曲沟南磨上磨面的都是三里五村的乡民。久而久之,“南磨”便成了一个地标性的称谓,竟然和“前街东头儿”、“胡同口儿”、“合作社门廊儿”、“南河头上”等称呼一样齐名了。
其实,到南磨上磨面是蛮讲究的。首先要“淘麦的”。“淘麦的”需要用个柳条簸箩,一个水缸半缸水,一个竹篮子。“淘麦的”时往竹篮里放三分之一的小麦,沉到水缸里,一手提篮,一手搅拌,然后拎起来空水,等篮子底下不流水了,就可以倒到簸箩里了。当然,中间水脏了是要及时换掉的。
其次是抹麦子。抹麦子是用拧干了水的毛巾将簸箩里的麦子抹擦一遍,就像擦身子一样的来回抹。抹一次要去水里摆一次毛巾,直到毛巾干净了为止。
再次就是捡碜。一般是两个人对面,分别坐到簸箩的两边,一把一把的分拣。如果人手多的话,就可以用簸箕装布袋了。装布袋的时候也是有说处的,这就是要先左右晃几下,土话叫“虽”(音sui), 这样可以让麦粒在前,麦碜、杂质在后,如此反复,便会把麦子弄得干干净净。
最后就是醒,俗话叫“支应(音)”,像醒面一样,让麦子里外都能分享到所沾有的水分。这个过程是通过送到磨上,过了秤、交了钱,在排队等候中自然完成的。
磨房在南河头上北岸路南的。这是一座建在河上的建筑,下面就是水磨的水轮。磨房的东西两个方向都留有两个小窗户。通过东边的窗户可以看到滚滚东去的万金渠水和蜿蜒的两岸,其景色美不胜收。透过西面的窗口,可以看见水面如镜的河水,它们在那里缓缓地盘旋,就像一群等待命令军人。
磨坊的主角是那盘石磨。这盘石磨的直径大约六尺左右,厚度少说也有尺半。和一般石磨最大的区别是,一般的石磨是上扇转,而眼前的这盘石磨却是下扇转。只见上扇的磨盘上对称的插着两根半尺粗的木杠,分别用绳子拴在墙上的“拴马石”上。下扇被磨坊下面伸上来的一根硕大的木柱顶着,离地面大约二尺多高。下扇的底部有尺把宽的铁皮托盘,外沿还向上折有三四寸高的边。靠近西边的窗口,离窗口大约三尺有余有一根柱子,上面有条绳子一直延伸到窗外,连接着控制水磨的水闸开关。
轮到我们家上磨了,我和母亲一起走进了磨坊。我们把要磨的小麦倒在地上,用簸箕把麦子送到磨盘上,母亲告诉我说,这叫添磨。
一切准备就绪,管水磨的人便撸起袖子慢慢的拉起绳索。绳索连着控制水磨的水闸开关,水闸紧连着一个三四尺宽的“水簸箕”。为了保证水力能够集中,“水簸箕”上宽下窄,为了让水力保持冲劲儿,“水簸箕”与地面形成约三十度左右的夹角,并直接把水引向水磨的水轮盘。
随着水闸门的慢慢开启,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河水,争先恐后的跑进“水簸箕”,并集中力量顺坡猛冲。只见它们碰在硕大的水轮上,溅起尺把高的水花,那水轮却纹丝不动。然而,它们前赴后继、不离不弃。随着闸门越开越大,水流越来越多,冲力越来越猛,那水轮终于慢慢被打转了......
随着那石磨“格叽格叽”的转动,磨缝里便徐徐流出了“森森乐乐(音)”的麦瓣,这就是麸皮。托盘里的麸皮渐渐多了起来,管磨的人从边上拿起一个很不规则的东西,瞬间套到托盘上,并顺手挂到一个柱子上,只见托盘固定在那个地方,把托盘里的麸皮儿刮到了地上。
母亲扫了一片地方,拿起一个三四尺长,两头像板凳腿模样的东西,能四个脚平稳的趴在地上。中间有两根两寸宽且非常光滑的方木橧相连,两根相隔六七寸宽。母亲说,这是箩床子,是专门供箩面用的。母亲拿起一个萝面的萝,盛上麸皮,放到箩床上,前后一拉,瞬间,那雪白的面粉便慢慢的落了下来......
母亲说,要搁别的地方,有法儿的人家儿(有钱有势)都是驴拉磨,没法儿的人家儿(穷苦人家)都是几家合伙轮班推磨。西曲沟人有福气,家家用的都是龙扯磨。
“龙扯磨?”我有点儿好奇。母亲告诉我,龙王在水晶宫,水都归他管,因此,用水打的磨就叫“龙扯磨”,磨坊供的也都是龙王的牌位。
现在想来,别说耕种秋收,就单单是到手的粮食要弄到嘴里,还得要经过淘麦子、抹麦子、捡碜、支应,添磨、箩面,再生的做成熟的,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怪不得古人要给子孙留下“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家训,这确实是来处不易呀!
04
上世纪九十年代,万金渠的水流量越来越少,随之被向南改道,成了地下渠。从此,南河、南磨便成了西曲沟人的记忆。就在截稿的前几天,我专程来到南河。只见通往原来老南桥的路仍旧清晰可见,只是那几间老磨坊,已经仅仅剩下游丝般的哽咽。虽然还是原来的旧模样,却早已被时光剥离的体无完肤,不由得让人心酸、落泪。
我站在漫水桥上,把目光投向桥的北面,想再看看当年的洗衣石,是否还在桥的两边,能否回味一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笑声串串。可惜,可惜它们早已经被垃圾掩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站在漫水桥上,想看看龙扯磨的那两处拱圈,可它们已经几乎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只剩下像眉毛一样弯弯的上弦!
我站在漫水桥上,向东望去,昔日的河床虽是依稀可见,可怎么也找不到往日的容颜。
我站在漫水桥上,向西远眺,企图想象一下南河之水天上来的壮观,怎奈,我两眼模糊,顿时便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走,我想回去,可自己的两条腿不怎么听我使唤。我静下心,做了一下深呼吸,微微的闭上我的双眼。慢慢的,慢慢的,好像从南边那盘水碾的方向飘来了“丝丝”的声响,好像它在“吱吱”的叫唤。仔细聆听,好像中间那三组水轮机组也在“嗯哼哼哼”的感叹。弹花柜那高低变化的“翁翁”声,好像在演奏自己的和弦,那盘水磨仿佛在“吱扭吱扭、嗯哈嗯哈”的低吟浅唱,只是听得有点凄惨!唯有空中偶尔飘来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铜铃般的笑声,一串,一串,近了,却又渐远......
几十年不曾听到的协奏曲呀,今天仿佛又响在了我的耳边......
我瞬间猛醒:不行,我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利而纠结。我觉得我应该拿起笔,告诉我们西曲沟的村民、还有他们的子子孙孙,南河、南磨,曾经是我们西曲沟父老乡亲、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二〇一九年一月六日于西曲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