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中介

刘江波看书久坐,导致年纪轻轻腰肌劳损,走路一长就发作,发作起来上不能求生下不能求死,简直要把小命交待出去一样。

众损友在疯狂地嘲讽他纵欲过度、提前透支,以及提出一系列吃肾药之类不怀好意的建议之后,终于体恤了一下这位病友,提出了针灸这一相对靠谱的方法。

刘江波心想这个方法不错,没效就当做个理疗,去去风也行。问题是要去哪儿呢?刘江波有个毛病,考虑问题特别纠结,纠结个没完,这个医院那个医院思量了半天也没决定出来,结果一耽搁就是几个月,这几个月发作起来仍是哭爹叫妈的按下不提。

一天刘江波出门办点事儿,去的地方偏,回来的时候七拐八拐地路过了一个小诊所,在巷子里头,玻璃门上贴着“针灸”、“拔罐”、“按摩”等大大的红字,日子久了都卷起了边,里头安安静静的什么客人也没有。进门靠左边墙是条木的长凳,上面有一些皴,似乎久没人坐过,右边是个木柜台,后边坐个白发稀疏的老头,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拿张报纸耷眉拉眼地看。

放平时来说,刘江波是绝对不会进去的,偏生这时候他的毛病发作了。

刘江波第二个毛病就是,虽然凡事多虑,但是最后决定往往是一冲动拍脑袋决定的。此时恰好他走了段时间,腰后头隐隐地又要开始给他脸色看了,于是他头一热,走进了小诊所。

刘江波笑了两声,提醒一下柜台后面的人,开口说道:“老伯,我有点腰肌劳损,腰疼的厉害,想做个针灸,是......什么个价钱啊?”

那老头闻声,手不动,头也不动,只是抬起眼来,眼神从镜片上方直直戳出来到刘江波脸上,看了一眼又回到报纸上。“腰肌劳损的150。”

“这......顶用吗?”“不顶用的话别家也不顶用。”

刘江波心想这老头够冲的,虽然心头有点不痛快,但是腰后头像是把枪顶着催他去似的,还是点点头,说了声行。

于是老头放下报纸,领着他从狭窄的楼梯上去。这楼梯是铁做的,坐在上面“当当当”的全是金属的撞击声,撞得刘江波心里七上八下,不会出事吧?

老头像是看出来他心里不安,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心”。

二楼是个小房间,有个小窗,窗台边放着盆大红的花,正迎风开得热闹。屋里有一些桌子柜子,桌上放着医疗用品,一些怪模怪样的机器,靠墙角放着张床。

刘江波脱了上衣趴在针灸床上。老头在一旁叮叮当当地弄着工具。不久刘江波感到腰背一凉,知道老头在上酒精了。随后老头施针了,刘江波看不到后头啥样,心想这手法还行,至少不痛。老头游刃有余地上完针,给针通上电。刘江波顿时觉得背上针点附近一阵酥麻,隐隐一阵舒爽,似乎腰上也轻快不少。老头开口:“通半小时,别乱动。”刘江波从喉咙里哼了声表示知会,老头下楼去了。

刘江波在软床上趴着,背上一阵阵的酥麻,正逢入夏,窗口一阵阵暖风往里送,像床薄被似的覆在刘江波身上,好不受用,于是刘江波很快睡了下去。


刘江波眼睛睁开的时候吓得“哇”的一声嚎出来。

床前围着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盯着他,眼神里带着兴奋。

怎么我针灸这么好看的吗?这眼神......这是要吃了我啊???刘江波从床上弹起来,缩到墙角团成一团,瑟瑟发抖。

刘江波想说服自己是在做梦,但是背后墙壁的凉意提醒他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醒了。”是老头的声音。

老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对刘江波说:“别紧张。这都不是人。”

刘江波一头雾水一脸懵逼。

老头看他不懂,又说了一句:“这些都是鬼。”

刘江波瞪大了眼。老头伸手去捞最近的一个,手像挥空气一样从他身上摆过。

刘江波差点厥过去。

老头从兜里掏出清凉油往他太阳穴上招呼,刘江波悠悠地缓了过来,张口就是一句:“别杀我......”

老头:“不杀你。我杀你干嘛,我还指望你帮我忙呢。”

用了点时间,刘江波接受了自己眼前站着一群鬼的事实。随后他感到有一丝尴尬,毕竟被一群人直勾勾盯着已经浑身不自在了,更别说是一群鬼盯着。于是他要老头下楼说话,留一群鬼在屋里等着。

老头说:“屋里头那些鬼呢,都是要托梦的,我求你的事儿呢,就是帮他们托梦。”

刘江波摇头:“我哪知道怎么托梦呢?鬼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

老头:“我知道。”

刘江波摇头:“我不干。我凭啥要干。”

老头:“我给你背上种了阎罗花的种子,这是死人地的东西,没有我的药,等你背上开出花来,你也不用活了。”

刘江波愕然,随后感到背后一阵发毛。他突然想起了二楼窗台那盆大红的花。

刘江波想了想,重重摇头:“我不信。”随后急急迈步冲出了小诊所。

两天后刘江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带着背上冒出来的一颗芽。这芽自己伸手摸不着,问别人别人也看不着,笑他脑子有毛病。刘江波看着芽吃不好睡不好,只能来找老头。

老头给他上药,小芽芽脱落下来,掉在地上立刻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但是老头说,花根还在里头。

老头说:“帮我干活,我保你无病无疾。”

刘江波:“不保升官发财一夜暴富吗?”

老头:“滚出去。”

刘江波:“为什么是我呢?”

老头:“你是第一个进来的。”

刘江波遂认命。


老头姓赵,刘江波叫他赵伯,然后开始和赵伯学习托梦中介业务。

赵伯说:“这托梦呢,以前是传统手法,鬼通不着人间的东西,只能我们听了,给他记到纸上,纸上写着受梦人的名,然后呢,到受梦人家外头,把这纸放这炉里烧了,这就算托过去了。

赵伯递过来个铜做的炉子,怪模怪样的,上面是一些符号和诡异的花纹。刘江波遂脑补自己穿着拉风长衣,带着软呢礼帽,从怀里掏出一个神秘的小炉子,轻轻划了一根火柴,点起一股蓝焰,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帅脸。不一时火光灭了,他甩甩衣袖而去,不留功与名。

赵伯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写太费劲了,所以我们也与时俱进,现在弄了个信号发射器,你把东西记下来转码存进去,去人家里附近,发发信号就行了,轻松很多。”刘江波想了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像背着机器到处发那种赌博和传销短信的欺诈人员。

虽然感觉有点耻辱,刘江波还是开始托梦了。

托梦这个业务不难,很快刘江波就上手了。关于托梦,赵伯讲了很多刘江波前所未闻的有趣东西。比如说都是托梦,有些人讲得清清楚楚,连环境描写、人物外貌描写等等都有要求,于是这梦就会托得很清晰,受梦人梦里跟放小电影似的。有些人就交代几句话,懒得说别的,于是受梦人梦里也模模糊糊,只能想起来有这么件事。有些糊涂蛋连对象、地址都搞错的,于是受梦人也梦得稀里糊涂。

但是这些赵伯都不管,他只要求刘江波帮着记梦,按地址传出去就行了。毕竟托梦,那也就是一个义务服务,从鬼那里得不到啥好处,托梦的鬼又多,托梦中介每个区域就那么一两个,僧多粥少,保量都难,别说保质。

刘江波对赵伯非常好奇,问他是怎么干上托梦中介的。赵伯说,跟你一样呗。刘江波不信,但是赵伯也不吱声了。刘江波虽然心里怀疑,日子一久也不再关心。

刘江波每周末过来干活。像医院见惯了死亡的医生对生离死别不再敏感,刘江波很快也从会为了鬼魂的故事心酸流泪的状态变得例行公事一般。对于各种脾气的鬼,好伺候的不好伺候的,刘江波也摸清了方法。

但是刘江波注意到一件怪事。

有一个女孩子,穿着打扮朴素,甚至说有些过时,扎着两个辫子,这些天几乎每周都能见到她来。

鬼都是赵伯领来的。每次赵伯提着个没火的哑灯笼,鬼们就能跟着赵伯的灯笼找到小诊所。至于赵伯是怎么选的,赵伯没说。刘江波问赵伯,这女孩有啥门路,咋次次都能来托梦呢?赵伯摇摇头,不说话。刘江波于是越加觉得这不起眼的姑娘神秘莫测。

这女孩每次托梦的内容很简单,每次都是没头没脑的同一句话:“霞生。大榕树。”地址一直是简单的“张家村”三个字,受梦人是同一个,叫张德。刘江波感觉女孩有些异样。

刘江波想问问赵伯,但是托梦的内容,刘江波没办法说出来,冥冥之中有种约束,不让他张口。

幸好这一带只有一个张家村,刘江波好不容易找到姑娘说的那个地址,那个地址已经是个荒废的地方了,到处是一栋栋没人住的危楼,野草有半人高,从石梯的缝隙里探出头来。

女孩每次来托梦,刘江波就得来一次。刘江波四处走动过,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村里谁都没有,女孩的梦能托给谁呢?刘江波摇摇头。


赵伯最近似乎忧心忡忡,身体越发不好,刘江波很担心。毕竟自己身上还种着要命的东西,赵伯要是走了,自己岂不是小命也不保?于是刘江波越发缠着赵伯给自己个彻底解决的方法。

赵伯说道:“放心,时候到了我自然给你解决的法子。”刘江波软磨硬泡赵伯都不张口,心急也没法子。只能时不时催着赵伯去体检吃药,让他的命吊得久些。

刘江波最近放假,于是来小诊所来得勤快一些,很快发现赵伯最近有些奇怪。他白天出门,并不带着鬼回来,却常常回来一身泥巴一身汗,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刘江波有一日好奇地不得了,前脚赵伯出了门,后脚他就偷偷跟上了。

这一跟不得了,刘江波越看路越熟悉,最后赵伯去了张家村。

刘江波当机立断,赵伯和那姑娘,以及姑娘嘴里说的“霞生”必然有点关系。赵伯轻车熟路地去了一栋危房,从房里墙角拎出把铁锹,走了一阵,在村里一里地外的榕树林里挖了起来。看来这就是姑娘说的榕树了。刘江波四处一看,不少榕树底下都有坑,看来赵伯挖了有一段时日了。他在挖什么呢?是姑娘的遗物吗?

可是赵伯是怎么知道姑娘的托梦的?刘江波疑惑重重,赶回了小诊所。他顾不得这是赵伯的地方,四处翻找起来,翻到了赵伯的体检报告,上面姓名栏赫然写着“张德”两个字。

刘江波目瞪口呆,原来赵伯并不姓赵,赵伯就是姑娘的受梦人。

但是刘江波没法直接开口问赵伯,他只能等赵伯开口。刘江波想了一个最直接的方法。等又一次赵伯去张家村的时候,刘江波站到了赵伯面前,一言不发,表示他已经知道了赵伯就是张德的事情。

赵伯一点也不意外,他笑了笑,对刘江波说:“等我找到了东西,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刘江波心里试着猜测这个故事,霞生或许是姑娘的名字,或许是他们共同的好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可是姑娘是赵伯什么人呢?大榕树底下又埋着什么呢?该不会就是这位霞生的尸骨吧?刘江波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更加不安。赵伯最近身子越发不好,他自己心里似乎也有数,出去越发勤快了。他能不能撑到找到榕树底下的东西?自己又该怎么办?


天上下着丝丝小雨,整个天空灰灰的,像蒙了尘。刘江波接到赵伯电话,让他过张家村。

刘江波知道,自己等来那个故事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张家村走去,又想快些过去,却又想越慢越好,因为他感到,知道了故事,离结束也不远了。

他终究是赶到了张家村。赵伯还是混着泥和汗,还有雨,在一颗榕树下休息着。刘江波一眼看到他脚边一个木盒,知道这就是女孩和赵伯一直在找的东西。

赵伯开了口:“霞生,是我和她的女儿。”

刘江波大吃一惊,那个瘦瘦的姑娘,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给赵伯生了个女儿。

赵伯有气无力地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是个混蛋......那时候我喜欢她,哄着她和我谈恋爱,又哄着她给了我......后来她有了孩子,我本来想着赶紧娶她的,可是家里嫌她穷,就一直拖着......”

赵伯看着似乎十分难受,大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有孩子的事情瞒不住了,那时候风气不开明......村里的人都骂她......下流......说要浸猪笼,我更不敢承认了。后来她生了个女儿,生她时天上有晚霞,所以叫霞生......”

说到霞生,赵伯脸上出现了无限的留恋,仿佛看到了那时满天美丽的晚霞,随后变得非常失落。刘江波猜测这个女儿不在了。

果不其然,赵伯掉下眼泪来,继续说道:“生下来不久......霞生不知被谁扔到河里再没找回来,自此她就脑袋不清楚了......一段时间后,在霞生走的地方,她跳了河。”

刘江波顿时想起那个女孩,他明白那个女孩哪里异样了。她说话短又不连续,原是她没法像正常人一样交流。

刘江波陪着赵伯去了女孩的墓。说是墓,就是个小土坟,连碑都没有。赵伯在旁边挖开个坑,把木盒埋了进去,随后在墓旁低声喃喃了些什么。刘江波不知道木盒里是什么,也不知道赵伯说了什么,但是他想,或许女孩能心安了。


赵伯回去后越发憔悴,随后一病不起。刘江波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赵伯把哑灯笼的用法和领鬼的规矩告诉了刘江波。他告诉刘江波,当托梦中介本是他听说,千方百计找到了,百般缠着上一任交付给他的。他要刘江波帮他,因为托梦中介不能看到有直接关系的鬼魂。至于刘江波背后的花并没有什么致他于死地的功能,等到花落后,他此生便可无疾无病。

刘江波没有为赵伯的戏弄生气。赵伯已如风中残烛,他连喘大气都不敢了。

赵伯说完这些,便什么话都不说了。刘江波日日在诊所,全盘接过了托梦中介的任务,连领鬼带托梦,却再没见过那个女孩。

赵伯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是仍在撑着,刘江波心想,或许,他还想着见女孩一面?

刘江波于是时常带着哑灯笼,这灯笼自他来后新淬了他的血,这也使得赵伯能看到那女孩。时常带着灯笼,巡完了,去张家村转。若是有梦要托,那女孩自会出现,刘江波能给她加个塞,这原是赵伯让她来的法子。但是女孩似乎心无寄托,好久没再出现。刘江波心里一点点低落下去。

终是一晚,赵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刘江波知道他即将走了。他知道赵伯心里有遗憾,但是这也没法子了。

此时屋外铃铛作响,刘江波心里一惊。他想起女孩身上似乎是有一串铃铛的,每次来的时候叮叮响,他便知道是她。

刘江波冲到屋外,是她。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顾不得想,回屋拿起纸笔就奔过来,女孩说了一句话,随后就像雾一样不见了。

刘江波回到屋里,赵伯已经合了眼。他探探鼻息,人已经走了。

刘江波心里头突然烧起的火一下子被浇了盆水。

但是他是托梦中介,虽然受梦人死了,托梦的业务必须完成。他找到了那个没用过的小炉子,在纸上认真地写上“张德”两个字,塞进去点了火。

火焰慢慢地吞掉了纸,灼花了赵伯死前没等来的那句话:“我原谅你。”

火光照亮了赵伯的脸。突然两行眼泪从赵伯合紧的双眼落了下来。

刘江波一愣,一时心中一喜,鼻子却一酸,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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