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导演抱着胳臂对我后排的男生说:“你,就是你,等下去要她们的电话,机会我是给你了啊。”然后他又说:“麻烦你们自然点可以吗。”
我假装在翻看道具课本,文化传播学的封皮,内容却是初级英语教程。
一声“Action”腾空,我早已想好要作态与身边女生窃窃私语,可能我还会假装和她嬉闹一番。在这个时候,碧眼摄影师正半蹲在轨道上掌着镜,教室前门传来男主角攀谈的声音,我感觉到头顶的话筒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收音师的大臂一定酸得不得了。
我歪过头挤出一个带酒窝的笑脸,一秒之内,隔着身旁两人,我看见近处亮着一双弯眼,浓密睫毛之下,缀满小小星辰。
在那一刻小克的笑容善良而坦然,像是一份送给熟人的礼物。我心下讶异,因为我看见那双漂亮但陌生的眼睛是正在看着我。
忘记最后是因为我不好意思的闪躲,还是导演的“Cut”,总归那双眼睛在记忆里璀璨而短暂,作为龙套的我百无聊赖之际,它的主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我和小克相识于我被朋友抓去兼职的剧组。他是剧组导演介绍过来实习的摄助,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偶尔也跑跑龙套。午餐过后我看见坐在台阶上低头玩手机的他,帽檐低低地压着,我走过去跟他说话,感觉就像自己捡起一个小孩子。再后来,当我在镜头里佯装认真写笔记的时候,他的微信通知如期而至:“刚才不好意思啊,他们就爱瞎起哄。”然后他又说:“我包里还有一块曲奇,等会你出来我拿给你呀。”
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空气微凉的秋日下午,我充当着教室环境的人物背景,翻翻书,又捧起手机,接收并回复小克传来的善意。
“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略略成熟一些些。”
“你可以在拍摄的时候给我发信息,这样以后上映的时候还能再看到你。”
我明白那是少年的暧昧,有一点点挑逗味觉的甜腻。我虚化在背景里,而小克站在摄像机后面跑动跑西,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小人偶,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我偶尔看见他的时候,他可能在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镜头,可能肩上挂着电源线一动不动地当一只活体顺线器,也有很多时候,他低头按了一阵手机之后就看向我的位置,紧接着,手机收到一条来自小克的新的微信。
那天收工之后我到学校已经8点,小克的微信姗姗来迟。
“今天难得收工早。”
“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啦,等会能约你见面吗。”
“我坐最后一趟地铁回去。”
我以为研究生快毕业的我比起大学毕业出来实习的小克大不过一两岁,谁知深夜我回到宿舍,小克在微信那头开始坦白。
“我马上要出国了。”
“其实,我今天说了谎。”
“其实,我是准大二。”
一个上了一年大学便决心要出国学电影的男生,一个单单大学一年时间换三任女友的男生,一个因为分手巴不得立刻飞离祖国于是任性先退学再等大学通知的男生,一个前女友总是比自己大的男生。
他穿着运动外套,头发因为疯长而略显蓬乱。他穿过地铁口的广场向我走来,我仿佛看见从前那个从球场上下来接过运动饮料的少年。我看见他清瘦的小脸透着凛冽的轮廓,他手中牛皮纸小束里,是被密密的满天星包裹的紫色雏菊,不是很特别的花,但是颜色很舒服。
这是他第二次约我见面,是另一个提早收工的夜晚。
我依着他的性子在广场中心的斜坡草坪坐下,我怕衣裙沾湿还垫了笔记本,而他早已不管不顾地在我身边四仰八叉。过了一会儿,小克起身脱下外套,半央求着说:“你也躺下来嘛。”说着他便将外套铺平在我身后。我犟不过他,只得依他。花束放在一旁,我脑袋的另一旁刚好是他肩膀的位置。
我问小克:“当导演这么任性的决定你妈妈会同意吗?”
他侧过身来看着我:“成功的人少所以坚持才更有意义,你说对吗?”
他的脸颊近在耳畔,他的目光在黑夜里如小小的烛火,炽热而明亮。我不敢迎接他的气息,我故作轻松,想着要寻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破坏暧昧气氛。“你看一颗星星也没有欸。”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努力引出一个让他转移注意力的话题。
他淡淡地回答我:“是呀。”
我紧张了一小阵子忽然觉得自己挺逗的,居然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浑身不自在。然后我索性扭头去看他,那时他正在打着的哈欠,他落下的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我的手臂上。我看着小克,他顺着草坪的坡度下滑了不少,已经在与我平齐的位置。他靠得实在太近,他的鼻尖几乎点到我的额头。我一点点向后挪动,至少能让他在我视野里对焦。而他用同样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慢慢靠近,直到我快压到身旁的雏菊,直到他占领了我身后外套的大半位置。
在最后一班地铁到站之前,在闸机外,他伸出双臂作拥抱状。我没有拒绝,迎了上去。那是一个是十分礼节性的拥抱,他的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临走前小克说:“敢不敢陪我游荡一晚,我们畅聊一晚!”
我把他推进闸机,笑道:“明天你晚开工,我可还得上班呢。”
此刻他终于显出沮丧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女朋友的最佳人选。”
“要融掉你心里的芥蒂实在太难了,”他说。
最后一班地铁带走的小克看上去心情不佳,有一些话我如梗在喉,然而我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没有喜欢,不是不想恋爱。
有一天,我看见几亿光年以外的小小星辰,那么亮,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