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
突然想起以前写过的一段文字,现在看看,牢骚发的还真是幼稚,不过都还算有些意思,就放在这里做个记录吧。
人是很奇怪的,譬如谁都不喜爱悲伤,但如果真的一辈子活的全无心事,又未免觉得自己肤浅了些。
于是我们会回忆起不开心的事,小到幼年时没能买到手的玩具熊,大到成年后惨遭遗弃的那段恋情。一点一滴都刻在心里,好让自己在听到某些悲伤的歌词时立刻从神经里扯出些共鸣,从而为自己的生活营造些厚重的氛围。
然而,又不是所有的悲伤都值得去玩味。童年时没有得到一个玩具熊的失落可以从容地对外人谈起。而若是整个童年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从未曾得到过任何玩具,这种悲伤,就算想要倾吐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附上一声深深的叹息。
原来,悲伤也是要和美扯上关系的,不美的悲伤,不提也罢。
林夕曾讲过一件往事,买一只加菲猫玩偶送给友人,然而未能投其所好,对方只随意将其遗弃于房间。一番心血换来失望,于是林夕写到:“我想找一张最艳俗的‘心想事成’贴在门前,贴住门上的污垢,用短暂的会剥落的红来冲撞房门永远的淡绿。”
多么痛快,从决绝中撞出一条自嘲的出路,于是感情也随之宣泄——不过是失落,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写到父亲的暴虐,这种更深更痛的经历,林夕却只得淡漠的一段描述:“张大千去世的那天,大家在进早餐,父亲也是在骂,骂的兴起,顺手泼翻面前的咸蛋与白粥。”这样毫无感情,毫无评述,倒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事。
真是奇怪,一次小小的失落竟比不上整个童年的黑暗来得感触更深?
不过是因为后者不美罢了,一次热情被人忽视的经历,不过是一件当时的缺憾,如今大可以当做一件青春记号来回忆,自嘲一下当年青涩幼稚的自己,感怀一下当时懵懂纯真的感情。而一个在早餐桌上骂的兴起,顺手泼翻面前咸蛋与白粥的父亲,天下间实在难以找到什么东西来为这种丑陋开脱。那种活在阴影下的忐忑心情,难堪到谁也不愿重新提起,于是只好无动于衷,以显示自己早已不受困扰。
这样看来,好的悲伤大概要符合以下标准——既能让自己的心情低落些许,又能便于别人开口安慰,而超过这个限度的悲伤,都是见不得光的丑媳妇,不但自己没有勇气提及,就连别人亦无话可说。
张国荣在一期访谈里讲到自己与母亲的嫌隙,自小母亲便不在身边,长大后亦是感情淡漠,来他家里想用卫生间还要客气地征询他同意。彼时他已是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讲起这件事仍然一脸受伤,让人看了心生不忍。然而奇怪的是,当时现场的几位嘉宾,连带主持人,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无动于衷,淡淡地总结两句,便蜻蜓点水般避过这个话头,开始别的话题。
从前看了不懂,只觉得他们残忍,如今才明白,他们才是知情识趣的人。面对这样的话题,除了避开,还能怎样,这样丑陋的悲伤,讲一两句安慰的话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多加嫌隙。谁也无法撼动的现实,只好假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它才是上策。
于是只好感慨,哥哥到底是个孩子,童年时那些事,讲了再讲,心里总过不去这个坎。然而除了同情心与母爱一齐泛滥的粉丝奉献出虚无缥缈的心疼,现实里又能得到什么弥补?一再讲出来不过是徒劳增加尴尬,既不会让自己内心有所消解,又不能使听者讲出一两句有益的话来实现安慰他人的价值,倒不如像林夕一样决绝冷漠,刀枪不入的态度反而让人松口气。
大概成熟人的准则就是把握好悲伤的度吧,美丽的悲伤便拿出来分享,失恋了,失业了,想念朋友了,感怀亲人了,拿出来说说,既能增加生活内涵,又能便于旁人奉献温暖,大家伤心一会儿,重新打起精神,拿出不怕挫折的振奋态度,不负众望,其乐融融。
而那些内心深处最丑陋的伤,只好藏在黑暗角落里不要让人知道,就算要说,也最好自带早已看开的态度,当做别人的事,配上无所谓的口气,才是合适的表达。否则凄凄哀哀,满腹牢骚,把自己的无助无能彻底暴露,还顺带揭露旁听者的无助无能,毫不留情地说穿这个世界的残忍,像什么话。
只是我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刀枪不入成熟到百分之百的吧。所以才会有周星驰的电影,所以才会有张爱玲的小说,所以才会有林夕的词。
天幸我们居然还有这些寄托,否则这样残酷的成人世界,真不知我们这些受伤太深道行不够永远练不成铁石心肠的人,到底该如何自处。
201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