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黑蝉
01
云愁雨恨聚不散,烛红灯明夜未央。
是日,长安夜雨,痛敲琉璃,聒碎了静妃娘娘的睡梦。
冷风殿外呜咽,催人肠断。她披了件单衣,赤脚行至中庭,雨水鞭打下,浑身已经湿透。
宫里的太监小婢被这光景吓得丢了魂,拥着衣裳雨伞就冲出来要护得主子进殿。可这一向沉稳娴静的静妃竟似发了癔症,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推脱。僵持之中,静妃倏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如鹰鹃那般凄厉悲催。
众人皆退,只剩唤作兰若的宫女守着。她手里的宫灯寂寥惨淡地映在静妃苍白的脸上。
那灯下丽人早已是气息奄奄,红泪纵横。她面向东方,双手抱肩,缓缓跪倒在茫茫烟雨中。
02
一场秋雨一场寒。
长安七月,暑气渐退,凉意已生。
画师萧无抬头看了眼北方灰暗迷蒙的天空,一排排鸿雁往南飞,而他却只得反其道而行。
他本想在江南滞留,来年返乡,却因了一纸莫名其妙的诏令乘轺北上。
从嘴碎的随从小役口中,他才大概知晓了此行缘由。
原来宫里的静妃娘娘前几天夜里沾雨,染了风寒。她卧病榻上,思忖着入宫已有十多个年头,不由乡愁郁积,一病不起。静妃的故乡在长安以东三河一带,宫中无有同籍妃嫔,静妃便亲自指了一人。此人即是画师萧无。
皇帝想来也算计得清楚,不怕这男子抢了自家宠妃,只因这画师萧无——是个瞎子。
萧无抬想到这些缘由,手轻抚眼前白绫,自嘲般笑了笑。他年少之时,因为一场变故失掉双眼,幸有贵人相助才学得以手辨形的本事,靠替人画像的生意过活。时间一长,“盲眼画师”的名号就在江湖上散播开来。
不曾想自己蹉跎半生,倒是这双瞎眼给了营生。
八月底,萧无一行人到达皇城。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轻湿薄衫。街上人零落,行客欲断魂。
皇宫朱红色的城墙被雨水清洗得愈发刺眼,在其边角处,为地位微贱的艺人开了个小门。
萧无俯身迈过高阶,遵循指引向前走去。
静妃宫里装饰的雍容华贵。四方墙壁皆着红椒,玳瑁梁上绘着五彩鸳鸯。
她卧床养病,榻前遮着明黄流苏帐子,所有宫人都被遣散,独留近侍兰若。
萧无是个瞎子,看不到宫里的锦绣琳琅,只嗅到偌大的宫殿里,浮着若有若无的药草香,竟勾起他一段记忆。
不远处传来静妃三两声咳嗽,萧无不敢多想,循声而至,欠身行礼。
“草民萧无见过娘娘。”
帐中人明显一惊,明帐轻轻摇动。她匆忙起身,掀帘探视,但见萧无微颔首,恰好露出一双淡眉和眼前白绫,衣袂上还沾着雨露与薄尘。萧无感受到身前人炽热目光,缓缓抬起头。
待看清萧无面容,静妃眼圈一红,竟兀自掉下泪来。
“草民相貌丑恶,惊到了娘娘。这便掩面自罚。”
“先生别——我……本宫只是见得先生风尘仆仆,更思三河父老疾苦,一时把持不住,这才失仪,望先生见谅。”静妃病中,声音嘶哑的厉害,一时说这么多话,便急促咳嗽起来。
萧无心下诧异,只觉静妃虽抱恙声嘶,声音依旧耳熟的紧。
静妃未及萧无深思,拂去脸上泪水,声音很低:“兰若,给先生备件干净衣裳。我要与先生促膝长谈一番。”
萧无阻拦:“娘娘身体抱恙,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我这是长年忧思过度落下的毛病,日积月累,再难康复了。先生万里跋涉,定要珍视一二。”
“先生,这边请。”兰若扶起萧无,引他离去。
静妃对着他瘦削的身影凝望许久,素手抚上双眼,又簌簌落下泪来。
03
“先生作为画师,定然游历四方,见识颇广吧?”这厢静妃已款款起身,也不施粉黛,只用玉簪将万缕青丝别在一旁。
“萧某师傅圆寂之前,曾携萧某四方游历。九州之内,皆有萧某足迹。”
静妃像是来了兴致,梨涡轻旋,浅笑道:“先生的绘画之艺,可是跟一高僧所学?”
萧无点头。
“不若就和我说说,你们如何相识?”
萧无端起茶水方欲饮,突闻此言,不由一怔。
他颔首,轻啜一口茶水,茗香缠上唇齿:“娘娘若思乡,草民可细数三河近年风情,亦可说得历游所闻给娘娘解闷儿。只是……若谈我师傅,必定涉及萧某身世,没的让娘娘听了烦心。”
“烦心?”静妃苦笑:“先生这话端的大错。我本是个卑微小民,一朝得宠倒这般骄矜?殊不知这食人血肉换来的金贵日子比那清贫时难捱得多!”
萧无闻言笑笑:“萧某草率,娘娘息怒。既然娘娘想听,萧某说了便是,也值了娘娘这上好香茗的情。”
静妃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这要从我这双瞎了的眼睛说起。”萧无顿了顿,手指拂上眼前白绫,低声道:“我这眼睛,是被人活活剜下来的。”
他系河南人士,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靠做女红换些细软,育有二子,萧无为小。
萧无自幼聪颖,跟着父亲念书,皆能成诵。可最令人称道的却是萧无的无双画艺。他少时持炷,画地成图,惟妙惟肖。
村民们都说,萧无手巧,更是生了一双透亮的眼睛,能将这世间看得纯粹,因而笔下生花。
他的眼睛着实好看,状似桃花,长睫如月,乌黑的瞳仁中若有水光波动。
其实萧无面相寡淡,偏这双眼睛生的极俊,这就添了一分传奇色彩。村头有个疯癫江姓医师,每每见到萧无,都要上前钳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然后,中邪一样蹦跳着拍起手,半晌,又悲痛地嚎啕大哭。
人们笑道:“这萧无的眼睛可真是个宝,任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啊。”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日夜里暴雨瓢泼,夜黑风高。萧父只好客居友舍,剩下家里三口也早早睡下了。三更雨声正稠,从萧家矮围墙外翻入一个黑影,直窜到卧房。
恰巧萧夫人起夜,见自家老大房里似有光亮,开门却见一黑衣人向儿子床边抓去,情急之中大喊一声:“抓贼!”
那贼人心下盛怒,单手将萧夫人推得趔趄,腿脚不稳倒在墙上,撞晕了过去。他走向蜷缩在床脚的少年,发现不是自己找的那个。他似扑空的野兽,勃然暴怒,忿忿把匕首朝少年小腹直刺数刀,杀意正酣。
萧无闻声赶到,兄长已身浸血泊。黑衣人飒飒转身,阴惨一笑,一记手刀劈在他脖颈。半昏半醒中,萧无感到有刺刀扎进脸上数寸,辗转深入,而后凌厉切开血肉,迸出鲜血。他眼前血色倏地弥漫,还未待口中尖叫中断,就昏死过去。
一夜风波后,萧兄身死,萧母疯魔。萧无眼中已是空无一物,白绫系挂。萧家被迫徙居。
两年后,萧母心悸而死。
明年河南大旱,饿殍遍野。
萧父将最后一口大饼给了萧无。
是年三月,萧父身死。
萧无万念俱灰,急火攻心,眼上旧伤又复发,血泪交融而下,将白绫浸得湿透。
为求保命,百姓们易子而食。萧无心想,自己可能不日就被人烹了吧。
正这样想着,他忽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在自己跟前停了下来。萧无眼瞎,不知所来何人。他只觉对方似乎伸手在自己身旁来回摸索,几经波折才摸到自己脸上,那手上老茧来回摩挲几遍,染了一手鲜血,心中已是了然。
那人停顿半晌道:“贫僧法号忘尘,亦有眼疾,眼前无光。云游至此,难得遇到天涯殊途同命之人。小哥儿,可愿随我去吗?”
从此,他有了师傅,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师傅教我以手辨形,我借着自己那点天赋,便画画为生。每日跟着师傅云游四海,算是混了口饭吃。”萧无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那个被剖眼的少年与他无关。
“前年冬,师傅大限已至,坐化飞升。萧某如今已是而立之岁,孑然一身,倒也自在。”
语罢清宵半,烛明夜已深。
“今日就先打住吧,想必我这故事也未必受用。娘娘歇息要紧。”
静妃额上虚汗细细,失魂落魄道:“是了,今个儿,也就这样啦。”她怔怔起身,目光呆滞,像是梦貘吃了魂一般。
“先生,可否允我……询问一事?”
“娘娘但说无妨。”
“先生可知晓,当夜那贼人身份?”
萧无沉默少顷,面露沉痛神色,苦笑道:“萧某眼盲之后,曾将事发当年所知所闻细细思量……大约可以笃定,那贼人……便是萧某一位故人吧。”
静妃闻言心悸,脸色瞬间白如纸,孱弱的身子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兰若见状,出面请辞:“先生见谅,娘娘体弱,须得歇了。”言罢,忙搀扶过静妃,扶她缓缓向卧房走去。
方走几步,静妃忽的身子一软,瘫在兰若身上。一帮阿监姑子簇拥上来,匆匆护着她回房。
“娘娘如何?可有大碍?”萧无循声问道。
兰若回头,深深看了萧无一眼:“无甚大碍,先生宽心。”
她欲离去,萧无却出声制止:“姑娘留步,在下有一惑求得姑娘解答。”
萧无脑子灵光。虽然眼瞎,却明察兰若乃是静妃交了心底儿的人。也许,可解自己从进这宫门时就存在的疑问。
“冒昧问一句,娘娘今年,可有廿七否?”
兰若闻言轻叹,顺手操起身边一盏烛台,转身朝萧无走来:“我知先生聪颖,眼前无光,心眼儿里却是看得明白。”
“萧某不知姑娘所言何意。”
兰若苦笑:“我是局外人,但是看的清楚。”她将烛台举至萧无面前咫尺,轻声道:“眸前夜长,掌上温存。先生可还记得?”
萧无一怔,方知这女子着实厉害,竟猜得自己心中所疑。这才落实心下猜测,却又别生出万般苦楚,旋即轻叹:“前尘已逝,情缘须斩。兰若姑娘莫再提了。”
他接过烛台,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透亮,隐约透露出白绫下的狰狞伤疤。
“这烛,早该熄了。”
他双唇微张,嘘出一口气,烛火忽地熄灭。
04
萧无在皇宫滞留已两月有余,渐入冬,鸳鸯瓦冷,翡翠衾寒。
静妃身子骨弱,从来都病恹恹的,如今更是深居简出。萧无陪她说了好些话,将十余年历游九州之所闻,具以告知。二人谈的投机,渐渐以友相称,没了生分。
是日,难得太阳正好,淑气怡人,晴光烂漫。
静妃约得萧无,准备在附近园子里走一走。
园里假山依旧,流水淙淙,却是落叶满堆红不扫。
交谈之际,忽从树木枝桠间窜出一只鸟,撞乱了萧无头上的四方髻,几缕青丝散落在额边,好不狼狈。
静妃却呵呵笑了:“萧无快随我去整整!端的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萧无无奈笑笑:“那就叨扰娘娘了。”
他本欲自行梳理,却不想静妃亲自拿了桃木梳,梳起他三千青丝来。
“娘娘折煞萧某了。”
萧无方欲站立,却不想静妃将他轻按在椅子上,轻声道:“你自是受得。萧无,我名杜蘅,无字,直呼我名便是。”
她说着,拢过他鬓边发,轻轻拂过。她袖间药香漾在萧无鼻间,使他心中又浮现出童年时那个恬然安静的面容。他还是个垂髫小儿时,身边亦有个为他梳头的姑娘,只是岁月的洪流,冲散了二人。
“常闻蘅乃御医杜清之女,杜老系长安人士,蘅为何言己祖籍河南?”
静妃手中一顿,缓缓道来:“我爹与杜老乃昔时同窗,私交甚好。十五年前河南旱灾,爹随我前来投奔,不久便撒手人寰。他病逝前放不下我,便让我认了杜老为义父。又两年,皇上择适龄女子为妃,这才进了宫。”
萧无笑道:“我便说呢,蘅定然也医术过人。萧无小时,曾与村中江大夫家的小女嬉笑甚欢。那小女身上自带一股药香,与蘅袖间气息很是相似。”
“啪”的一声,桃木梳滑落在地。
萧无惊觉,静妃佯装淡定拾起,缓缓道:“你可记得,她叫什么名儿?”
“时年久远,要想一会子。不过,与她种种,却难忘的很。蘅可愿听我絮叨几件?”
“你且……说来。”
萧无偏偏头,嘴唇笑成月弯,思绪飘荡回八岁时那个春日。
“那年东风已至,柳絮纷飞,她随父亲来到我们那个小村子。那时我还没有失明,我看到她站在村口那棵桃树下,合着双眼,笑得比桃花还烂漫。”
那年春天,江大夫父女流落到这个村子。
江大夫医术很是高明,不日便逼得村里的骗子郎中卷铺盖滚了蛋。但他性格孤僻,不与任何人过多瓜葛,脾气臭的很,不时还会发一阵疯病。不过,他家姑娘却生得非常清秀,粉雕玉琢,笑时脸上就转出浅浅梨涡,性子也乖巧体贴。
只是,她幼时无端生了一场热病,就连她父亲也没辙,最后烧瞎了眼睛。
村里的小孩子被江家老怪吓个半死,哪里还敢去招惹他的瞎女儿?能躲便躲过她去,更别说拉她一同嬉闹了。
而萧无不一样。
江家小女踏入村口的那瞬,他正坐在不远处作画。忽见桃花坠在她发间,而她嗅到花香笑得婉约温柔。他心中动容,画笔一挥,将她形貌尽绘。
他因腼腆少语,也没有多少玩伴。不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挚友。
十二岁那年夏季,萧无问女孩儿:“你怎么总是闭着眼睛呢?”
“我这眼睛是瞎的,比不上你的好看,睁开眼睛可不就让你笑话了去?”
“我不笑话你,你让我看看呗。”
“才不呢!”
女娃撒腿跑开,萧无担心她失足摔倒,欲抓她不住,自己却脚下一绊,跌了出去。幸好乡间泥土松软,并无大碍,却是跌散了发髻。
女孩儿循声摸索着过来,得知萧无并未受伤,只是摔得披头散发,捂住嘴笑了笑:“交给我吧。”
她从袖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将萧无的头发重新盘成髻。
萧无吸了吸鼻子,觉得她袖上的香气好闻的紧。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又新绘了一幅她的画像,可她却无缘看到。
“如果你能看的见,该有多好?”萧无抬眼,看着女孩儿那双小巧灵活的手,不无惋惜地说。
“说什么呢?我这眼睛是坏死了的,怎会看得见呢?”
“如果我把我的眼睛换给你,你不就能看见了吗?”
女孩儿一怔,顿时想到前儿不久,自家父亲似也谈到这换眼之法,跃跃欲试。可此法太过残忍无道,她无意尝试,只当萧无打趣儿,没放在心上,转而笑道:“无哥哥怎么说起了大话?别的不说,你倒真的愿意么?”
“有什么不愿意的?”萧无回头,见女孩儿两眉弯弯,柔然恬静,眸中不禁氲开了温柔,接着说:“这前半生,我看着你。后半辈子,你便看我好了。”
女孩儿脸上绽开笑容,娇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这便回家说给我爹听去。”
萧无大喜,忍不住将心中所愿全盘托出:“我把眼睛给你,你就跟我做媳妇如何?”语罢,自觉鲁莽,耳根瞬间燃起红烧云。
女孩儿却也羞红了脸,娇喘微微,低下头浅浅笑道:“好啊。”
萧无喜极,再无羞臊之意。正欲再言语,忽然乌云密布,风云变换中,隐约有电光闪闪,大雨将至。
萧无看了看天色,急道:“这雨来势不小,好在你家离此地不远,我们快去避避。”
“别!我爹一看到你就要魔怔。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处。”女娃全无顾忌地拉起萧无的手,牵着他跑到一个荒弃的柴房。那儿恰有一处角落不漏雨,他们一起躲在那,相对而坐。
柴房里昏昏沉沉,弥漫着雨水的味道。地上遗落的柴草不多,像是荒弃已久。萧无睁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发现角落里躺着两块火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把它们拾了起来。
“你常说你看不见这世间万物,殊不知即便眼盲,也能知这世间美好。”
女孩一脸懵懂:“无哥,你在说什么?”
“我还记得你曾说,你父亲怕你自伤,从不肯让你碰火。”萧无从怀中掏出一只红烛,擦起火石,将红烛点亮,又温声道:“伸出手来。”
女孩慢慢伸出双手,萧无将红烛放她手上,柔声细语:“烛光虽微,尤暖方寸。眸前夜长,掌上温存。”
摇曳的烛火在女孩儿手中静静燃烧,即使室内穿风漏雨,依旧闪烁婀娜,照得她笑靥如花,绽放于他的心。
是年八月,萧无眼瞎。
同月,江家父女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只是村口老伯眠浅,说是某夜三更,闻得有女孩儿绵绵呜咽,酷似江家小女。
岁月如梭,一晃眼就是十数年光景。
萧无思绪回转,低声叹:“蘅,朝夕相处近三月,我已将平生事讲与你听。”他语气释然,又隐约带几分暗示:“前尘种种,皆成定数,追究无益。所以,择日便让我出宫去吧。”
“先生才而立之年,就生白发了。”静妃好似没听到一般,仍自顾自第侍弄着萧无的头发。
“萧某性命微贱,无需……蘅,你干什么!”
静妃解开了萧无眼前的白绫。
他匆忙遮掩,却被静妃抓住双手。
那双眼睛何其狰狞,伤疤如同毒蛇一般蜿蜒扭曲,蔓延至耳边狂妄叫嚣。静妃闭上眼睛,仿佛置身萧无当晚,看见黑衣人手起刀落,眼前血水一滩。
她瞬间泪流满面,低声哽咽:“不日便是寒冬,行路难。来年春,我亲自送你出宫。”
她伏在萧无肩上,身体微微颤动,泪流如断珠。
萧无见她这般光景,神情忧伤,无奈地叹息着。
05
那日之后,静妃再也没有唤过萧无。
北风卷地百草折,朔风不解人意,徒增肃杀冷冽,早已吹来几场压枝大雪。园子里倒是银装素裹,风光无限,只是再无人有心赏玩。
静妃心病难愈,加以严冬岁寒,身体禁不起折腾,再无法起身。宫人们嘴碎,纷纷议论:“静妃娘娘呐,可能活不过今年冬了。”
兰若知道了,冷着脸让这帮无良奴才们领了嘴巴。然后,又拒绝了萧无的多次求见。他系挂静妃,心似双丝网,甚至连画笔也拿不稳。
十二月初七,飞檐上有雪水滴答,静妃唤萧无前来。她隔着流黄帐子,帐外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儿。
“萧无?”
“我在。”
她言语微微:“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啊。雪落无声,我却总是睡不着。我一闭上这双眼睛,就会看见无常拿了匕首,要剖了它去。”
“娘娘切莫多想……”
静妃却只顾自说下去:“萧无,我想等春风把桃花儿吹红了,亲自送你出宫。可我等不到了……等不到了……”她声音隐约含了哭腔,泪水打湿睡枕。
“娘娘快别说胡话!你是有福之人,绝不要想那些晦气事情。”
她摇头苦笑:“我是学医之人,深知死生定数。只是萧无啊……你我之间,终究是生分了。”
萧无嘴巴开合,最终无言。
“你来宫中许久,还未为我绘幅画像呢。我从不知道,我在你画中会是哪般模样?今个儿,就填了这遗憾吧。”
萧无黯然,再不言语。他上前,在静妃头上披一层薄纱,双手拂上她脸庞,轻轻摩挲过眉眼,辨她相貌,画她容颜。
其实,也不用这样麻烦。在这十年灯熄时,他已在梦中,将她勾勒了无数遍。
情深之至,他把千般情意均置于纸上颜色,眼前细雨绵绵,洇开了记忆里的昔春桃花色。他气血翻涌,以至于竟嗅不到静妃宫中掺进了几分异香。
几个时辰过去,一画将成,萧无却没了精神。待头脑昏沉得厉害,他才察觉到,静妃素日点的沉香中,混入另一番气息。他急忙放下画笔,稍稍思忖,顿觉不妙,欲起身,却觉四肢沉重,头重脚轻:“蘅,你这是……”
他双手抚案,挣扎着站起来,身子却一软,向后倒过去。
兰若连忙上前,托住了他双肩。
萧无恍惚之中,听到静妃怅然轻叹。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张,便沉沉睡去。
06
沉香七日入梦遥,未知沧海变河桑。
十二月十四巳时,萧无醒来。
七日漫漫,他重复的是同一个梦。他梦到一个记忆深处的小女孩儿向前方跑去,他落到后面,喊得声嘶力竭,她却再无回眸。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头痛欲裂,便伸手去揉,手指却顺势碰到眼前白绫,然后,陡然清醒。
十数年来,他的眼中空无一物。他早已习惯那千万条丑恶伤疤的叫嚣,而今却是乾坤颠覆。
萧无猛地扯下眼前白绫,突如其来的光明灼伤了双眸。他摇晃着走了几步,白光渐弱,颜色入目。
眼前恰是人间帝王家,葳蕤光华。
“你醒了。”
一女子举止款段,走向萧无。
辨其音色,正是兰若。
萧无箭步上前,将她形貌看的清晰。他慌了,颤抖着抓过她衣襟,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兰若了然,低声说:“先生既早知娘娘乃当时江家小女,必然知这眼睛何来。娘娘传授兰若医术,只为等到先生,物归原主。”
一言未尽,萧无气息便已紊乱,百感交织中,心上似有千万只蚂蚁啮血肉。他脚下一个踉跄,又要昏死过去,忙握紧拳,鲜血从指甲处渗出,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半晌,他扯痛生涩的唇角,挤出几字:“她现在哪?”
兰若闻言,脸上顿生哀恸之色,眼角含了水光。她俯身,朝萧无盈盈一拜:“娘娘本就体虚,经此番折腾,更是难捱。方才……便去了。”
萧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兰若脸上亦是泪珠阑干:“此有书信一封,娘娘留予先生亲启。”
萧无颤抖着拆开信,信上如是说:无兄自幼聪颖,定知蘅为当日江家小女。当年汝家之惨事,乃吾父所为,更假兄之双眼予蘅。蘅万死莫偿己罪,今物归原主,唯愿兄余生长乐,再无霜雪。
“带我去见她。”萧无读罢,心如孤茔,嗓音沙哑。
静妃床前,长明灯还在燃烧。
萧无掀开流苏帐子,静妃端正躺在床上,严装华服,美人依旧,手上还紧紧攥着萧无为她绘得那幅画像。他抚上静妃的脸,轻轻摩挲,雪肌尚有余温,竟似睡去一般。
萧无将画轻轻摊开来,纸上有红泪几颗,晕开笔墨。
画中恰是阳春三月,桃花如燃。静妃立于撩人春色中,双手捧着一支红烛,火光荧荧。端庄秀丽,颜色无双。
“我曾对你说,吾师号忘尘。忘却尘缘,方得自在。你为何却参不破?”萧无心如刀割,声音悲戚:“十余年过去了,我还在乎这双眼睛吗?”
他坐下,轻轻躺在静妃身侧,从怀中几番摸索,拿出一支红烛。
红烛样貌陈旧,烛泪凝固,正是当日柴房中闪烁的那支。
“这蜡烛,我一直留着。”他将烛芯轻擦过床前灯火,红烛倏然明亮。“只是于你于我,都成了折磨。”
他将蜡烛端放在静妃枕上,透过火光看去,她肤色犹如白瓷,容色昳丽,秀美如昨。
他默默看了她半晌,将手中白绫系在她眼前。
“从此这世间,我替你看着。”
他坐起来,闭上双眼,忽见静妃对镜梳妆,恬然一笑,宛若桃花。
方此时,不知乾坤何处生出一阵灵风,席卷天地,穿堂而来,其中似有人声低喃浅诉,红烛应声而倒。火焰迅速蔓延,榻上火舌吞吐。
萧无却不再回首,未吐一言,只望天微笑,向前走去。
外室再不见兰若身影,地上却多出金牌一枚。
萧无弯腰捡起,凭之出宫。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大风起兮雪飞扬,天下皆白。雪花堆积在他双肩,他却无意掸去。
“走水了!”身后传来太监焦急的呼喊声。
人影散乱中,只见一人形销骨立,目不斜视,衣不染尘,直向宫外走去。
鹅毛纷飞,雪花缭乱,他的双眼却一如儿时明澈。他身后落了一地白雪,那火却愈演愈烈,永不停息。
他就这样,孑然走出了那朱红色的万丈城墙。不带一物,不携一尘。
来时披风沐雨,去时飞雪含霜。
今日以后,再没人识得他相貌,认得他是谁。
从此江湖境远,长安路长。
世间再无画师萧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