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借来林培源的《欢喜城》,已是被翻阅数次,封面有种陈旧的摩挲感。
这是他还未到暨大读书时完稿的作品。叙事方面,相对其他作品而言,少了很多技巧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回归最原始质朴的"说故事"的形态,将这个不算曲折跌宕的故事原原本本、老老实实讲出来”。因而阅读时给我的感觉通透而顺畅,没有那么多需要去思考的情节,有时候它的发生正是在意料之内,又或者由于阅读过作家的作品而领会过某种他处理故事的“脾性”,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建立的默契,看来应是如此。
一个人降生何时何处的的确确是无法预估,并且会由于这样一个事实去牵扯整个人的一生。叶贞青应是如此。在年轻的生命中经受如此多的不幸——且是与生俱来无关于她个人造成的不幸,她要用毕生的努力去弥补这样一种不幸,有多不幸。
她是从来都选择承受和隐忍,关于整个人的描绘,我总是很轻易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当然没有如她那么不幸,起码在我短短的生命中起伏尚小,一路的波折也不算惊涛骇浪。只不过,有些是环境养成的东西,成为性格,成为为人处世的一大部分,这很难改变。她的故事,她时常的心事重重,压根无法放开自己敞开心扉去与这个世界友好相处,因之那个心结,那个多年前目睹的成为死胎的弟弟,彻底改变她的命运,彻底让她心灰意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总是要去思考所谓的“宿命”,需要靠外界的某种东西,不管是他人的悲惨还是最后抱走的路边的婴儿,以此来弥补她内心空缺的一部分。在小说中没少提到这样一点,却令她良心不安,觉知自己在对待世界的人和事上有一部分出于自己的私心,似乎十分的不合理。
她忽然发现,她好奇老虎的生活,原来,基于她内心那份强烈的不平衡,她为自己潜意识里的“幸灾乐祸”而痛苦、自责。她怎么能够这样呢?她受了伤,不一定要在别人身上寻求慰藉啊!她真的没想到,原来她内心如此黑暗与扭曲,想到这点,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而我觉得,其实作为个体的人,有这样的心态十分正常。比如我,可能会在一生中无数次因为与人的差距而产生各种各样的不平衡。世界本身就是充满各种差距的。人与人,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赋,还是努力的程度以及努力的结果,有千千万万的差距,而我也相信,每个人,每个平凡的人都处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态中,只不过心态不同,有的人选择知足和平和,有的人会愤懑会自暴自弃,这都是正常会发生的心态吧。
作为我,当然也会与叶贞青一样,存在这样的心,好在多数时候为了良心安宁,往往会选择善良与忍让。
我能够十分理解叶贞青对天宁的那种喜欢,她活得不俗气。她能够敞开,推心置腹与叶贞青“交换秘密”,她洒脱大方,她真性情。她的过往有叛逆的经历,但并不影响她改邪归正,像现在这样。尽管这个人物在书中戏份并不很多,只不过作为老虎的女朋友,但是她的率性烂漫还是令我十分喜欢。如叶贞青一样,会去羡慕这样的女孩,羡慕她的性格和她的幸福。
遇到骆骏这样的渣男,叶贞青几乎把一切都给了她。或许这也是成长,让她尝到“爱情”的甜蜜,也能痛彻心扉地懂得欺骗隐瞒的痛楚。很不幸,不幸到需要离开这座城市,放下一切有关他的东西。当然这样的人的确不值得怀念,哪怕日后想起来仍会为自己的过往埋下的单感到气愤和后悔。但,改变不了的,这个一开始出现就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却还是自己的缴械投降惹了祸。
或许叶贞青经受这么大的创伤,很难再相信爱情。包括后来与她一起照顾弃婴的男人——丁未的弟弟丁路鸣,她也选择了拒绝。她懂得,那份几乎像是施舍同情的“爱情”,无法成为他们走在一起养育孩子的理由。于是,她再度选择逃跑。她逃离了城市,回到自己的小城,这期间因为孩子大抵和父母吵了又吵,闹了又闹,这的确太伤和气。何况她是个未婚女子。
故事的结尾,丁路鸣找到了她,故事完结没有再写下去。或许有一个美满结局吧,又或许,叶贞青并未选择他。但都,她自始至终会养那个孩子,一路下去。
宿命吗?这么多遭遇。连同叔叔家的关于丁未的关于老虎的,那么多,是她要的吗?显然她无法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早期成为助产护士或许真的只是为了迎接新生儿而去弥补她内心的空缺。作为整个家庭的遗憾,她无法改变,只得以这样一个身份,卑微又克制地活着,她生活在恐惧中沉闷中,这都无法改变。
只是希望,尽管抱来的弃婴,曾经以为要以他为载体的“赎罪”,真的不是这么悲惨又残忍的目的。
侧过脸,黑暗中孩子小小的身影仿佛着了魔,无限放大了,又缩小。她惊呆了,那五官分明就是她过早夭折的弟弟精准无误的复制!这个晦暗的时刻,天地间充斥了惊恐、惶惑以及狂躁不安。酣睡中的这张脸向她昭示了所有秘而不宣的隐秘。那个念头冲溃堤坝,洪水猛兽般再也堵不住了:原来这二十二年来所受的委屈、不甘以及疼痛,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叶贞青痛苦极了,后悔不已,一股激荡起来的绞痛令她无法自持。她不该抱这个孩子的,真的不该。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以后的人生中终究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能保证将孩子养活呢?那藏在心底二十二年的秘密顷刻间苏醒了,复活了,强大的欲念控制了她,把她的理性和情感剥得一干二净,她恍悟:原来潜意识里她不是真的要抱养这个孩子,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弥补自己内心空缺的工具罢了,她太自私了,是个无可救药的自私鬼。
在这部不算跌宕起伏的小说中,唯一让我“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情节莫过于叶贞青被自己的欲念中即将把孩子“失手”坠楼的情节,当然我相信这个人的善性,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她的隐忍与懦弱,指引着她最终会收手。所以说,真的希望,这个孩子,尽管长着过早夭折的弟弟的脸,也仍然是命运安排他降临,他不是来完成救赎的,他是来让她幸福的。
作者在后记说道,对叶贞青的疼惜,在于她对加诸自身的命运所作的挣扎和抗争更为轰烈,她用的不是外在的“叛逆”,而是内敛乃至痛苦的“承受”,承受生命的苦痛承受俗世的垂怜。最终,叶贞青享有的,是一种淡然平常,却非人人皆能拥有的幸福——倘若它可以称之为“幸福”的话。
但愿她,幸福。
最后仍是要聊一聊作者,能够对这样一位年轻作家有诸多感慨,着实在我自己的意料之外。在看《欢喜城》的过程中,看到关于他的一则评价——林培源是一位执著的写作者,他身上有一种在娱乐时代越来越少见的特质,属于老辈人,甚至是属于旧时书生的特质,他以极其严肃认真、从不轻慢的态度对待笔下文章,对待人生万事。这种特质让他在同龄人中显现出某个程度的不合群,然而他像每一位老派作家那样,毫不犹豫地坚守这一份清醒的孤独,将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继承下来。
这是尤为触动我心弦的评价,中肯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过他的作品,他的每一处情节,每一处文字处理,都是当今众多青年作家缺少的,那种缜密,那种深度,对人世的体会和领悟,他从不曾浮于表面,而是努力用手中的笔,去勾画属于他的碧海蓝天或者暗淡无光的画面。
他选择铺张的洒脱,或者隐忍的刻画,都好,他在用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记录下属于他的王国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