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知了成群结伴的聚在一处鸣泣,空中漂浮的云带上了一种明显的潮湿。拂面而过的一阵风,都隐隐的燃烧起来。
这个夏天,和往年有些不同。好像来得特别猛,感觉强烈的似要把人连皮吞下,骨头也不剩。于是路旁的小贩叫的格外起劲。小孩们赤着脚,飞快的在水泥路上跑过,手里紧紧攥着冰棒,忍不住在细细消融的顶端舔一两口,掩不了的满足就悄悄爬上了眉梢。希文撑着伞行过的时候,总会停下驻足几分钟,看着那些小孩,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满大街跑着的,都是小时候不谙世事的自己。
江宁脸色阴沉的站到希文面前时,希文正打开第三根冰棒的袋子,满满的香草味刹那间就勾去了她全部的思绪。莫名的失神片刻之后才赶忙对来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一边想把冰棒塞到嘴里去,却半途被一只手给拍了下来。巴掌长的冰棒掉到地上溅起些许水花,就这样把时间以电影独有的慢镜头定格在双方深深的瞳孔中去。
“希文!”江宁伸出手大力的推了希文的脑袋一下,“猪啊你,本来胃就没多好的人居然还敢把冰棒当饭吃,你是不是嫌命太长啊!”
“夏天偶尔也要有一些夏天的感觉嘛,”希文迅速调整好自己,嘴角咧得老高,“江宁同志,让我们一起向夏天的夕阳奔跑!”
“现在还是上午哪来的夕阳!”江宁又狠狠的在希文的脑门上敲了一记,“正经点,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跟个小孩似的不靠谱!”
“做个小孩有什么不好?”希文淡淡的说,又把头转向那些四处乱窜的孩子,“那样就不会去想太多不应该想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烦恼,可以总是快快乐乐的。”
“希文,你——”
希文打断她的话,换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是说我们高中的学生老是要考试让人很不爽啦!”
“嗯......是吧。”江宁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希文的眼睛,就像会被火灼伤似的,只得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低下头。脚下是一摊已经融化大半的冰水,在太阳下微微折射出闪闪的亮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缕香草味,温柔的洗去了所有的不和谐。
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希文的肚子突然就疼了起来,看她不安 的屈指敲击桌面,江宁还以为她是那个什么了,于是一脸打趣的冲希文坏笑:“怎么,大姨妈折腾起来了?”后来希文痛的一张脸都扭曲了她才发现不对,于是赶紧向老师报假扶着她去医务室。年老的校医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急性肠胃炎。”五个字,盖棺定论。
江宁气的脸都红了,希文却仍有心情说笑,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故意扯了扯旁边皱成一团的白被单,说:“你看,把这个从头盖到脚的话,像不像电视上演的死人那样?”
江宁条件反射就伸出手来想敲她的脑袋,后来又想到对方现在是病人所以不能轻易出手于是又忿忿的缩了回来,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希文突然有些得意,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像刚才的话有一点不吉利啊。”
“你也知道不吉利?一张臭嘴什么话不说偏偏说那个,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喂喂,这样说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哼!”江宁偏过头去不理她,过了一会又像想到了什么猛的转过头来,“你这个病一定是你整天吃冰棒造成的吧。胃不好还老爱乱吃东西,你猪啊你!”
一旁的校医插话:“是啊,胃不好的人千万要忌口,像那种冷的辣的酸的有刺激性的东西最好不要吃。”
希文立即在心里小小的骂了校医一下,然后眨眨眼睛,可怜巴巴的对江宁说:“我又没有经常吃只是偶尔啦......”
“一天至少三根那还叫偶尔?”江宁伏在她耳边凶凶的叫起来,连校医也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那,那......”
“不用说了,”江宁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以后别想吃那个了 。”
希文仍是不服气,却只是在心里反驳“你还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吃?”
江宁的声音却又在此时响起:“反正以后大部分时间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等到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想那些小贩们也该打道回府了吧。而且,亲爱的希文小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我家和你家可是没多远呢,要是哪天不小心让我看到你又拿着个冰棒的话,嘿嘿,后果你懂的。”说罢,还发出一连串奇怪而得意的笑声:“哦呵呵呵呵。”
正一巫婆!希文瞪大了眼睛,差点没把一口银牙给咬碎。校医却在一旁看的乐呵乐呵的,背靠在硬木椅上摇头晃脑的说:“年轻就是好啊。”话里三分感慨三分怀念,还有四分化作了羡慕。
江宁插嘴:“如果她不是这么乖僻就更好了。”
“你才乖僻你全家都乖僻!”
“你!”
夏天的风扬起蓝色碎花的窗帘,带着一种树叶的味道,温暖而不灼人。
下午一放学,希文便迫不及待的去诊所打点滴。希文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可是当那尖细的针头扎进她蓝色的血管时,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表情甚至说得上是木然。江宁就坐在旁边。希文于是笑着对她说:“你看,我是不是大胆许多了?照这个样子,我连续输上三瓶都没有关系啦。”
江宁没有笑。她定定的看了希文一会,然后悄声道:“别勉强了。我知道的,你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希文不说话了,沉默的看着江宁。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褪去,却像只剥离了重重伪装,已然破碎的玻璃面具,脆弱无助。半晌,她说,那么,江宁,今晚你来我家一起睡好不好?
希文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向别人提过什么要求了。从她懂事开始,父母对她 的各种请求,总是置若罔闻——妈妈,星期天带我去公园好吗?...不行...爸爸假期我们一起打羽毛球吧。...不行...妈妈我想和你一起去买东西。...不行...好像从来没有被什么人真正的放在心上,到后来父母离异了,自己也像一文不值的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昔日的父母陌生人一般走向不同的地方,背影隐没入飞起的尘土中。
多年来,并不是没有过什么要求的。每个月受到两笔不同的汇款,心中都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每次只到喉咙就沉了下去。多一次拒绝,就多一次被世界遗忘的感觉。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再追求完美,自取其辱。
江宁在笑。她伸出手,拇指向上翘起:“当然ok!”
刹那间,希文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冰棒的香草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燃亮了每一个雨天。
“希文呐希文,”江宁一手拿着一包薯片,塞的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青蛙,“你以后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
“谁像你啊!”希文右手执着铁铲不停的搅着锅里的菜,抽空回头顶江宁一句,“什么都不做还总骂我是猪!”
江宁心满意足的咽下最后一口零食:“聪明人总是不用自己动手的!”
“哼!”希文忿忿的瞪了江宁一眼,“快滚出去,别在我耳边说风凉话!”
灶上的水烧开了,不断向上白蒙蒙的水雾。江宁退出厨房的时候,眼睛扫过那个忙碌着的小小的身影。后者正手忙脚乱的把开水注入暖壶里。嘴角不自觉就拉开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青椒肉丝,糖醋排骨,小白菜,紫菜蛋花汤。三菜一汤,两个人来说,倒也丰盛。面对而坐。电视正播着一个热门的动画,希文和江宁看的入了神,一手托着碗,一双筷子起落之间总要慢上几拍,或者干脆就停在嘴边,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态。结果,一顿饭下来,一个小时早已经溜走了。
“唉,真是痛快!”江宁舒了个腰,懒懒的挂在沙发上,“我家里吃饭就不给电视看。久违的轻松感啊!”
“我也是。“希文收起桌上的碗筷,冲江宁大大一笑,“很久没有这样吃饭了。久违的安心感。”
“既然这样,那我经常来蹭饭好了,”江宁贼贼一笑,“给我妈省省饭钱。”
“唔,”希文故作沉思,“那也可以。多一个饭虫,我一个月的伙食费也绰绰有余了。”
啊,你好拽你太拽了。“江宁做抓狂状,”用不用这样讽刺我一个穷人啊。“
“要的要的。”
“你这该死的暴发户——”
眉梢上却都全是笑意。
玩玩闹闹着就到了十点半,江宁说累了,于是换了衣服迅速窜上了希文的床,希文慢吞吞地爬了上去,一个转身,抱住了江宁的手臂。江宁还在发些乱七八糟的感慨;“我开空调盖被子的时候我妈总要骂我败家女,她是心疼钱了,可究竟我是她親生的还是钱是她親生的呢?。。。。。。”希文静静地听着,一句还也不说,然后江宁也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爱吃香草味冰棒了。”希文无声地笑起来。
“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因为这香草味冰棒呢,那时候就只剩下一根了,我们又谁也不肯让谁,就分成了两半,你吃上面的而我就吃下面的。后来,就这么慢慢认识了。
“那整个夏天咱们几乎都啃着跟冰棒过日子,还偏要是香草味的,因为那味儿最浓最好吃了。后来我们一起闹了场肚子,我记得当时我都痛得在地上打滚了,就留下了后怕,然后我就再也不吃那冰棒了。可你却还一直都保留着那时的习惯到现在。我总当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但你其实不是最怕痛了嘛。我记得有一次你生病了,死活不肯去打针,把两只眼睛哭得像核桃一样,挺吓人的。
“你是想让我不要忘记那些过去吧,叫我总要记着你。哈哈 ,你太杞人忧天了。我们是朋友嘛,这些是当然的事情。我知道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放心,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支持你的。我开心时你要开心,我不开心时你更要开心,因为你开心了才有人来逗我开心。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是这样的朋友。就算没有了那香草味的冰棒,我也绝对不会忘记那些过去的,因为它们早已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了。
“所以,别再吃它了吧。为自己也好,为我也好,你都要爱护自己。”
希文笑着点点头,然后眼底有一种温热的液体不可抑制的涌出,打落在被单上,像要淹没掉记忆中长久以来一直寂寂站在街角的迷茫的自己。黑暗中开出一朵花。
于是轻轻说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连续打了多天的点滴,希文的病终于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至少不会像江宁去吃饭的那天一样,吃完不消半个小时,就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夏天的高温仍在持续,知了的鸣奏曲不断把热浪推向高潮。希文撑着伞走在大太阳下,苍白的小脸已经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路边的小贩依旧在卖力的推销自己的雪糕,小孩们光着脚噌噌跑过,带起一阵小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甜的香草味。
肩膀突然被谁拍了一下。希文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江宁熟悉的笑脸。江宁把手举到她面前。
两根冒着冷气的,香草味冰棒。
“这是?”希文有些不解。
“呐,你的。”江宁把其中一根塞到希文手里,“我们还没有正式跟童年告别呢。”
“那,”希文把冰棒拿到眼前晃了晃,“这是告别仪式?”
“嗯。”江宁得意的说着,眉眼上洒满了阳光,末了又补上一句,“只许这次啊。”
“哧”一声,袋子撕开了。浓浓的香草味钻到各个角落,仿佛与这个夏天完美的契合在一起。
希文看看江宁。后者也在看她。彼此无言。然后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