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官情结2【580】2023-12-17
对于这些文人情结浓厚的大吏来说,他们都有一个终生的遗憾,那就是名山事业与功名利禄不能两全。他们一面在努力做官从政,企盼政绩显赫,仕途顺畅,并为此耗费了一生的极大心血;同时,他们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一股深藏的隐痛。他们为自己的学问未大成,诗文书画未大显而极不情愿。这种矛盾的心理常伴随着他们,尤其在事功上获得大成时,名山事业上的缺位更令他们惆怅不已。
本文开头所引的《能静居日记》中的那段文字,流露的便是曾国藩在封侯拜相后对于文人理想未最大实现的抱恨之情。小说《曾国藩》中曾国藩对赵烈文说了这么一句话:“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这话应是曾氏的心声。曾氏死后,成千上万的悼念文字中有一幅挽联最受人关注。此联为王闿运所撰:“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小说还将此挽联安排在曾氏的梦中出现,同时还梦见王闿运对此的无情评议:“涤翁之才,原在经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去建湘军战长毛,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有遗憾。”王闿运的评议,正是道出了曾氏内心深处的隐痛。
这个隐痛同样在张之洞身上存在着。小说写他晚年应诏赴京做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坐火车路过河南彰德府时,与辜鸿铭谈起内兄王懿荣发现了从殷墟出土的商代甲骨文,称赞王是“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埋在地底下三四千年的绝大秘密”,并说“若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宁愿不进京做大学生军机大臣,倒是愿意住在这里,大量收集出土龙骨,把这个研究做下去”。正是怀着有弥补缺陷的心情,张之洞上了京师古董商人的大当,给学界留下一个千年笑柄。小说以整整一节的篇幅叙说这件事。张之洞在京师海王村见到一口古旧陶缸,怀疑那上面的图纹是蝌蚪文,便以两千两银子买下。小说这样描绘张买陶缸时的心思:“翰林出生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学史因此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上的古文《尚书》相媲美,其功劳绝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平庸经师的著述、无聊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型面前,也显得暗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
结果,老天爷,老天爷让张之洞在京师众多学人面前当场出丑:一场大雨将陶缸上的图纹冲洗得干干净净。“古旧”的缸和想象中的“蝌蚪文”全是古董商的伪造!作为古董鉴赏家的张之洞自然会遭受奚落,但作为一个文人情结如此强烈的大吏,他却益发显得可爱。
晚清大吏这种普遍的文人情结的产生,显然是因为深受儒家“三立”学说的影响。儒家提倡立德立功立言,并将这“三立”同视为三不朽,也渴望诗文著述的名山事业。此外,在他们长期的求学和广泛的阅读生涯中,诗文书画这些文人的创作,的确给他们带来过艺术美的享受。曾国藩曾经说过,陶渊明、谢朓等人的诗所给予他的乐趣,即便以南面为王的地位来换取,他也不愿意。至于张之洞早年在京师做翰林时,更是曾经与一批文人朋友,以打“诗钟”作为风雅集会的主要内容。这种从古人诗词中撷取佳句重新组合而创造另一番艺术景观的游戏,带给他的是一生无穷的美好回忆。另外,这些功名场中的佼佼者,本身都是智商极高的人才,他们若不是将过多心血花费在经邦济世的活动上的话,的确是可以在文人事业上做出异于常人的成就。曾国藩所创立的湘乡文派在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已被学术界所公认。倘若有更充裕一点的时间让他多写几篇类似于《君子慎独论》这样的文章,他的古文创作的成就必定会更高一些。他在理学方面的许多心得,也因为戎马倥惚而未留下系统的篇章。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无疑是中国目录学领域里的重要著作。倘若让让一心一意专做版本目录研究的话,相信他可以为此学科做出更大的贡献,成为一代大家。曾国藩、张之洞为名山事业未大成而生发的遗憾,应是可以理解的。小说在创作这两个晚清重臣的文学形象时,注重他们身上的文人情结,能够使得小说人物更丰满、更生动,或许也更为接近他们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