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年坐在院门边的石墩上,抽旱烟。他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尽,又装了一锅,手扶着石墩,挪了挪。
石墩已经很有些年代了,上面的坑坑洼洼已经磨平,摸上去细腻柔滑。从他记事起,这块石头就在。他大(父亲,作者注)从山里采来石头,盖了这间石屋。留下了这块石头,就放在了院门边,还在旁边种了一棵枣树。保年抬头望望已经开始半红的枣子。今年雨足,枣子就结得特别多,一簇簇玛瑙似地吊着。他的视线往下,顺着门前的路往前推,就看到了山口。
“今儿是何家洼的集,再过六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保年轻轻地说了一句,开始用打火机点烟。
打火机金黄金黄,是他二儿子上次回来给的。二儿子说,山里风大,这个是防风的,再大的风也不怕。保年平时舍不得用,和朋友们一起的时候,才会从口袋里拿出来,大拇指一推,将盖子掀起,再按下按钮,“啪”的一声,一股蓝色的火苗腾起。二儿子临走时还给了他两条“中华”,他抽不惯,觉得不如旱烟来的浓郁辛辣,所以只有在来了亲朋的时候,他才把烟拿出来,说:“抽抽,我二小从石家庄带回来的,很贵的,四十五一盒呢。”
保年抽了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雾蒸腾而起,和远处幽蓝色的山岚一样迷朦。
“大,饺子快包好了,你还不回来?”女儿娟子叫他,手指上还沾着面,抬起手,用手背把额前的几缕乱发理了理。
“再坐会儿,抽完这袋。”
“别望了,到了十三,准回。”娟子的语气铁板钉钉。
“嗯。我就回。”
保年答应着,没有动。娟子就回去了。
保年三个孩子。大儿子在县城里开饭店,二儿子在石家庄买了楼房成了家,小女儿嫁到何家洼镇上,女婿在镇政府里上班。村里人们都说保年有福气,三个孩子个个优秀。这时候,他就嘿嘿地笑,眼睛眯着。
他又抽一口烟,眯起眼睛。二儿子在石家庄一个人打拼,都快三十了,媳妇的影子还见不着。每次问他,他都说快了快了,明年一准带一个回来,范冰冰一样儿的。“范冰冰”是谁?保年不知道。有次让娟子带了一张范冰冰的图片回来,他看了一会儿,说:“穿成这样儿,不是我们家的人呀。”娟子“噗”的就笑了,说:“你还真以为这是你儿媳妇呀。人家嘎纳电影节得主呢。”保年就嘿嘿地笑。
去年过年,二儿子领着一个女孩儿回来了,是石家庄的。张的挺秀气的,一进门就叫“爸”,惊得保年忘了答应。这姑娘见到什么也好奇,跑进跑外地到处看,问这问那,一口一个“爸”,叫得保年合不拢嘴。可过完了年,二儿子和女孩儿走后,有次他听娟子和她妈两个人闲磕,娟子说那个女孩儿是二儿子雇的。雇的?这事儿也能雇?当时保年就想冲进去,可他在院子里站了半天,脚却动不了。后来给二儿子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发了好几个誓,说就是女朋友,是单位上的同事。临挂电话时,保年发狠,说:“今年拿着结婚证回来,要不你别回来了。”
也怪不得保年急,有一次老伴就对他说,村里有人嚼舌根子,说二儿子到现在也娶不下媳妇,一定是有问题。要不工作又好,没有问题会娶不下?
保年无法争辩,假装没听到这些话,可心里那个着急呀。
“老鬼,”是老伴在叫他。从生下娟子后,老伴就不再叫他名字,直接叫“老鬼”。开始保年还反对,后来就习惯了,到了现在,他一天听不到“老鬼”,就会觉得失魂落魄,再屋子里翻来覆去地找。老伴知道后,一见他找东西,就笑他:“找'老鬼'?我这儿呢。”
保年回头,没有看到老伴。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出来,“还不吃饭呀。等着八抬大轿?”
“好啊。”保年答应着,“当年我用八抬大轿把你抬回来了,现在你也抬抬我咋的?”说着把烟灰在鞋底磕尽,要起身。坐的时间有些长,手拄着石墩,一下子没起来。正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的女婿,急忙喊着他别动别动,把盘子放到窗台上,跑过来扶起他。
堂屋里桌子上,已经摆了六七个盘子。女婿扶他坐好,给他倒满酒,自己坐下,先喝了一杯,咂咂嘴,说这是刚出来的牌子,还不错。自己又倒满,说咱父子俩来一个。
保年喝了,就劝他少喝酒,耽误工作,现在又查得那么严。再说了,听娟子说上次接孩子时还喝酒?你呀……
女婿好喝两口,用娟子的话说,就是酒是他亲爹。正说着,娟子端着一盆汤进来,白了自己丈夫一眼,说:“喝吧喝吧,一会儿我开车回去,不要你了。”她女婿就对保年说:“爸要我,不回去了正好,我和爸一天三顿小酒喝着。”娟子把汤盆放下,顺手就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还蹬鼻子上脸了。女婿就嘻嘻地笑。这时候老伴也回来了,一家子坐下。
喝了几杯,吃了一些菜,老伴说大儿子的饭店忙,到十四准回来。又说到自己已经醉了一些枣,等娟子回的时候带回去,娟子就说留着吧,镇上超市里也有。老伴就有些不高兴,说超市里哪有我醉的好,每颗枣子都是精挑细选的,用的是你二哥带回来的茅台。
女婿一听,一脸的痛苦样,抱怨她:“你用茅台醉了枣子了?这真——娟子你词儿多——这叫什么?”
“暴殄天物。”娟子给母亲夹着菜,说。
“对,对对,暴殄天物。我可心疼死了。”说着故意揉着自己的胸口,一脸的痛苦状。娟子就推了他一下,“别装了,”扭头对母亲说,“妈,他可能装了。前天他不想洗锅,吃完了饭就说肚子疼,在床上都出汗了,等我洗完了锅,他可倒好,在电脑上打游戏。”笑着看自己丈夫一眼。
“冤枉呀,天上要下雪了吧。装还能装出来汗?你装一个试试。”
保年看着他俩斗嘴,看看老伴。老伴也正好看她,就笑了。他俩年轻时候,也一样经常斗嘴,逗着逗着,本来假生气就变成了真生气,情趣就变成了战斗。有次半夜里,老伴急了,开门就要回娘家,黑黑的山路,跑得飞快。保年开始以为她也就装一下,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急忙跑出去找她。路上跌了两跤,跑到了她娘家,敲开门一问,却说没回来。扭头就往回跑,跑回家时,鸡已叫第二遍,开门一看,老伴好端端地坐在炕边,正抹眼泪,心里那个气呀,还没有开口,老伴一把就抱住他,说你跑哪里去了,我就出去躲了一会儿,回来你就不见了,我都找遍了,哪儿也没你,我还用棍子搅茅坑,怕你掉进去了……
保年心理的火气就烟消云散,紧紧地抱着老伴,怕她一转眼就没了。
老俩对视着笑,时间回流到了三十年前。
这时,娟子的电话响了,娟子接起来,叫了声二哥。她嗯嗯啊啊地听了一会儿,把电话递给了保年。
二儿子说单位上忙,八月十五可能不回来了,问保年的身体,问妈妈的身体,问需要什么东西不需要等等。
“我们挺好的,不需要。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工作。”保年一一应着,他突然想说今年夏天雨大,屋顶渗水,他上去堵漏,下来时滑了一下,从梯子上滚了下来,腰那儿被顶了一下,疼到现在了。他想说上个月去你姨姨家,你姨姨还问起你的婚事,她家的轩儿都结婚了,轩儿比你小好多的。他想说……
他呵呵地笑出声来,说:“别想我们,都好着呢。要没事你就挂了吧,长途,挺贵的。”
把电话递给娟子后,保年低下了头,接着又抬起来,举起面前的酒杯,冲女婿说:“来,哥儿俩干一个。”说完,也不等女婿,先喝了。
女婿一愣,看看娟子。娟子冲他使眼色。女婿也干了。
……
送走了女婿,看着她们的车消失在山口,保年在院门旁的石墩上坐下来,他望着迷濛的山口,觉得好像酒有些喝多了,身子轻飘飘的。
老伴出来,把一件衣服给他披上。他回头看看老伴。
老俩口说也没有说话,保年拿出烟袋锅来,掏出金黄金黄的打火机,点着。
淡蓝色的烟雾蒸腾起来了,保年觉得眼睛有些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