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岁月(续九)

在E城,在姐姐、姐夫们的安排下,母亲被迅速送往市中医院住院治疗,一面输液,一面全面体检。又请老中医诊过,开了中药。这样,母亲每天除了困在医院病床上几个小时的输液外,还有数顿西药丸子、中药汤汁要喝。

然而,母亲本身的体质已经虚弱、衰竭得十分不堪,各种药力加身,似乎难见春色。姐姐、姐夫每天清晨轮流陪护着她去住院部检查、打针输液,晚上回到她们家歇息,有时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抽出时间来打替。但检查的结果是,母亲体内的主要器官心、肝、脾、肺、肾都已严重衰竭,脊椎陈旧性压缩性严重骨折,尤其是肺部已形成硅肺病晚期和并发肺结核。那时,母亲有气无力,尽管一再打了止咳的针吃了止咳的药,但还是很难止住咳喘。一咳就要咳晕过去,要喝口烫水又才能渐渐缓过一口气来。虽然在每天输液中加配了能量,但她确实已经象一棵几经摧残的病树一样,枝枯叶落、难盼生机了。随后,姐姐、姐夫又把她转到州人民医院,找一流专家会诊治疗,但用药效果仍然不佳,而且大剂量的广谱用药使她虚弱的本体不堪承受。眼见母亲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姐姐、姐夫比我们更为焦急,不知所措。最后,经过医院专家会诊商量,作出了建议出院中药调理、保守治疗的决定。

于是,母亲从那喘不过来气的白屋子里出来了,再不打许多针输许多液,只是吃点丸子喝点中药,时常由姐夫在家里打针、输液。在姐姐们的精心调理和照护下,看上去,母亲的精神似乎比住院还好了些,渐渐还能吃点东西,扶着她还能在阳台上或者出门在院坝里透透风、晒晒太阳。

转眼间,母亲从开始住院到后来出院,在姐姐们家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一天晚上,姐姐悄悄地对我说:“大婶说了几次了我都一直没给你讲,她说不想在我们这里住了,要到你们那去住。我劝她说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这里住惯了还方便些,她说再这样就干脆把她送回老家去……你看你那里方不方便接怹儿过去住几天?……”我虽然几乎每天都跑到姐姐家去看望怹老人家,还多半时间在一起吃饭,只是休息时候才离开,但我确实没想到要把怹老人家接过家来住。当然这并不是我怕麻烦,不愿接怹过来。当时我头脑迂,心思全集中在母亲的病况上,没想得很多。我内心的想法是,姐姐、姐夫们都是医生,生活起居的照料上又费心又过细,我觉得在别处再没有这样好的条件和心情了。听姐姐这一说,我委实吃了一惊,忙说:“哦,那要得哈,你哪天送她过来嘛!”姐姐说:“那不行的。大婶的性情你是晓得的,你不来接,怹是不得去的。你回去商量准备一下,搞好了就过来接怹嘛……”

那时,姐姐们为我借资三万元加我自己帐上的两千元共三万二千元已买下了那处二手房,并且经过简单的改修,于年前就一家三口搬住进去了。说来可笑的是,我的两千元当时只是买了一个搭头,也就是房主楼顶搭建的一间不到8平米的砖砌杂物间。这间价值二千元的房间后来纯粹没有作到任何用处,被顶楼下一层的那家在辖区办事处工作的住户,借口政府规定楼顶不能搭建砖瓦房要求立即自行拆除的幌子,而在数月之后未费吹灰之力就据为己有了。他们将上面各家各户的大约五六个杂屋间全部拆除后,又统一竖柱加檩粉墙盖瓦,俨然成了他们的一套顶层复式楼。所以,我当时确实如同母亲所说,是全靠姐姐、姐夫们一手一脚扯救的。

回来和老婆说了情况,老婆说那就赶快去把怹老人家接过来。次晨,我带着老婆和孩子专门去姐姐家接母亲。母亲坐不惯沙发,坐在姐姐屋专门为她准备了软布坐垫的木椅上。我们立在她的面前,我说:“大婶,您下城这么久了,一直在姐姐们这里吃住,我们今儿个是专门接您在我们那玩一段时间去的!”母亲正眼看了看我们,缓了一口气后问道:“你们那里住得下的么?不嫌麻烦么?”老婆连忙说:“住得下,那么宽呢。有么子麻烦吗,您过去了我们才热闹呢!”母亲听了,半晌没做声,然后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唉,怪我人老了这身骨头不争气了,这段时间确真确实把你姐姐、二哥们麻烦狠了……我也是想过你们那去看哈的,那既然你们起心了,我就过去嘛。”随后,母亲又说道:“我一辈子命苦,就只养了你们三姊妹,既然都是我养的,那我每个人名下都要住个十天半月的,不能只麻烦哪一个,那我还是心下去不得的……”母亲的言下之意,是在我那住了,也还要到哥哥们租住的房子里去住的。我们连忙说,您哪门说就哪门依,您欢喜在哪住就在哪住,反正三姊妹基本上都下城来了,也都隔得不远。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说,那我现在这个身体是走不到你屋里去了的呢。我说我背您就不过去了。母亲不无担忧地说,有好远吗?你背得起的么?我说不远,背得起。

于是,我背了母亲,妻子和姐姐们拿着一些母亲的随身衣物和药物,往我们住的屋里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母亲。母亲因为长年多病,当时已经骨瘦如柴,我背在身上比我想象的要轻许多,约莫就只六、七十斤的样子。从姐姐屋的三楼一直下来,穿过薛家巷子出得东门街头,我几乎带着小跑,然后再往前走十多米就到了我们原先住的楼下。这时,我还是感到有些吃力了,毕竟平时没有背挑过,便微微有些气喘,额上沁出汗来了。母亲感觉到了我哼哧的声音,便在背上说,你背不起了就歇哈再走,莫伤了力损了腰。我说没事,背得起。

这时,我眼前乍然浮现出母亲在我小时候背着我风里雨里、日里夜里、山里沟里去赶路看医生时的情景。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患有一种热癫病,一受凉便发烧,一发烧便浑身如炭火“呀”的一声昏死过去,喊不答应问不做声。而父亲常年工作在外,我一发病便是母亲背着东处西处去寻医问药。许多时候,就她一个人背着我,打着火把翻山越岭,穿林渡水,走村窜户,去撵医生,去找针药,漆黑、阴森的夜幕里,她的泪水和汗水交流,哭声与风声交织……我又想起母亲年轻力壮的时候,佝偻着身子满脸汗水、满身露水往屋里一捆一捆地小山一样地背牛草的情景,想起她一满背篓一满背篓地背猪草、背苞谷坨、背红苕洋芋、背煤炭、背草皮土而手拄打杵、气吼马吼的情景……那时的母亲力大如山,心雄似虎,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坚定如铁地、义无反顾地背起整个家庭的劳动负担,背起了整个家庭的生存希冀和美好向往!……

我们就住在二楼的,一步一步上楼梯的时候,我确实感到有点脚酸肉麻了。但一个声音从心底告诉我:这是老天爷赐给你背负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你难道要在母亲面前示弱出丑吗?不,决不!我告诫自己,咬咬牙,稳稳地背着母亲,等在了我们家的防盗门前。

虽然住的条件不如姐姐们的舒适,但我和老婆都还是做到了悉心服侍和照护。那些天,母亲住在我们屋里,与她还不满七岁的最小的孙儿住在那间主卧室里,母亲睡在大床上,儿子睡在临近大床边的一张简易钢架床上。吃的方面,也尽量做到按照母亲的味口去做。母亲不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不要大荤大肉,她不过喜欢吃一些那些穷苦年月吃惯了的清淡素食,比如合渣洋芋稀饭、菜叶叶新苞谷糊糊、苞谷炒面疙瘩、荞面疙瘩、筋豆煮洋芋、酸合渣、煮红苕等等。而且,她吃的也不多,许多时候只是尝个口味和新鲜。其时,母亲的身体机能已是如她犟牛一样的脾性在强力维系和撑持着,许多时候,当我们细心叩问她要吃点什么时,她也很茫然和无奈地说:“唉,吃么子哈?我也找不到吃么子哒哟……”

那些天,母亲只要和我一见面便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记忆中从小经历的诸多往事,源源不断地追忆那些吃苦受难的点点滴滴,事事物物,方方面面,许多时候她完全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复习和倾诉。那一时刻,我充分相信在母亲的脑海中,一幕幕清晰而鲜活的画面如电影镜头般一一重现、叠加和复活开来……后来母亲去世许多年后,我都一直为此而追悔莫及,无限怅惘!彼年彼时,如果我能够放下手头的所谓正事抽出时间陪母亲唠嗑,如果我能把母亲当时娓娓诉说的故事和情景用录音设备或者纸笔一一记录下来,我想那该是一笔多少丰赡而旷世的财富啊!可惜,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在意这点,每每只是敷衍性地“哦哦”地应和一声,表示表面上的倾听而已,但却没有把这一切听进耳里,装在心里。相反,我还把母亲最后的心灵倾诉当成了是她病中的呓语谵言,而没有珍惜那永不可重现的宝贵时刻和精神财产!……

其实当时母亲的头脑一直是十分清晰的,她所有的后事交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比如,她说要把她卖鸡蛋几分一角积攒起来的上千块钱全都把给正在读大学的外甥女,而嘱咐我们不要有其他的想法。那些钱,她用一块洋红布紧紧包裹着别在身上用针线缝牢的小布袋里,那些钱是她在老家还能动弹的时候把几角几分在别人处兑换成五块十块最后又换成伍拾、一佰的整票子的,其中也有姐姐、姐夫们逢年过节直接给她的压岁钱和生日礼。比如,她说要把我们三姊妹多年来给她买的衣服、鞋帽之类送给她平时喜欢和有好印象的人,这其中包括平时抽出时间帮衬她做田活路的几个勤拔苦挣的族侄媳妇和邻里经常来往的妇人。那些衣物,大都是年年岁岁我们回家送给她而她绝大部分舍不得穿,新崭崭地珍藏在她那口后来由她的二叔们送给她作为陪嫁补偿的杉木箱子里的。那口箱子,历经岁月磨蚀表面上早已扬尘侵染得看不出底色了,而内里一打开,杉木板子上的那种浅浅的金黄纹路仍然显得十分光洁和鲜艳,而且带着一种特别好闻的馨香。那口箱子,是我们童年时候常常趁没上铜锁时,偷偷去翻寻宝物的神秘去处。再比如,她说她走后,其他么子都不要搞,只要象别人百年还山的父母一样,也象模象样地在坟前立一块碑。那是她身体健壮的时候,看到邻居的小哥们为他逝去的父母合了坟立了碑,场面热热闹闹而心生羡慕的。……

母亲把这一切都交待得十分清楚明白。她的内心,其实一点也不糊涂。

大约十天之后,本来蛮安生的母亲却突然提出要到哥哥嫂子们的租住房去住。她去意已决,我们怎么也劝不住。于是我便悄悄告诉哥哥和嫂子,要他们专门来接她过去。

而在母亲去哥哥们那住的前后,我早些时候患的头晕病发病得更频繁了,虽然看了不少医生也喝了不少中药,却总是不见效。记得大约是母亲去哥哥们屋里的第五天晚上,我头晕得特别厉害,一动就觉得天旋地转,伏在床上蒙着头闭着眼不敢起身视物。突然,嫂子打来电话,我预感不妙,但却不能接听,只好喊老婆接。而老婆告诉我说,大嫂来电话讲,母亲大小便已经完全失禁,人已经哑口了,只是呼呼地出粗气,不能说出任何话来,恐怕打不过当天晚上,要我们赶快过去。而我却不能动身,只好叫老婆连忙过去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们一起陪护母亲,一有紧急情况立马电话告我。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心潮翻滚,百感交集,痛骂自己身为人子,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却不能守护在母亲的身边,真是又恨又悔又愧又怕,只好蒙在被里默默而虔诚地祈祷神明护佑母亲能够平安度过晚上这一劫,迷蒙中,泪水竟不知不觉浸湿了衣被。直到天色大亮,我一直没接到让我害怕的老婆打来的电话,悬着的心短暂地获得了一丝安慰,竟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忽儿,老婆开门回家,火急火燎地告诉我说,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需要立即找车送回老家二磴岩,要我赶快起床。

我一弓身爬起来,头居然也不感到怎么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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