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品为「科幻春晚·《赛博朋克 2077》」征文比赛季军
特邀评委评语
小说打破了悲剧感的常规塑造,以人的善意为出发点,制造出一个简单纯粹的叙事面。当社会改良求诸社会控制,故事中批判的立足点变得模糊,故事也开始多变起来,最后达到无以名状的悲喜难测的独特体验。
——万象峰年
社会契约论
作者 | 肖达明
全文 16425 字,预计阅读时间 30 分钟
愚人
路灯照出的阴影若隐若现,像群鱼在路面下徜徉,那辆古德拉66式行驶的方式正如海中泛舟,左右摇摆,在主路与路牙之间上下起伏。
公路是平整的,出现颠簸是司机的问题,他的运动平衡器时灵时不灵。在废弃炼油厂外,车子熄火。司机约翰走出车外,头发迎风泼散,这个男人以大胆改造身体著称,全身装满最昂贵的义体。但最近,他穷得要人命。身体就像流浪者七拼八凑的改装车,能看到多余的线头和不协调的配色,闻到一股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现在,他的弹性泡沫肌肉外面包裹了一层金属纤维,几乎像个气球似的漏气。“照计划行动,大家一起赚点大钱。”本次任务的雇佣人安迪说,不安地盯着约翰。“约翰,你没问题吧?”
约翰拍了拍胸脯,胸膛发出易拉罐一般的脆响。“放心吧。”
五个战士相继从车上爬出来,散开,按照计划奔赴厂区正门岗哨、后门、地下水井、配电站和机枪哨塔。约翰来到仓库后面,躲在灰色墙面的阴影下,远处响起了诱敌手的枪声;头顶的摄像头炸出火花耸拉下脑袋;狙击手占领了哨塔,探照灯闪了三闪。是发给约翰的指令。
约翰急速在墙上攀行,翻过窗口的同时,一个NCPD执法人员正提着裤腰带从厕所里出来。约翰举起枪,没有扣动扳机,只是抵住他的脊背威胁他,让他趴下。但另一个警卫从房间里出来,拔出冲锋枪扫射狭窄的走廊。约翰连忙开启“壁虎”模块,朝着墙面重重踏出脚步,足底立刻吸附在墙面上,直往天花板窜去。在半空中失去了抓力,约翰重重地摔倒在警卫身上。
约翰率先爬起,刚要举起拳头,又犹豫起来。警官趁机用枪托砸向约翰的腰部,趁势爬起坐在约翰身上,雨点般的猩猩拳头砸在他脸上,约翰捂着自己凹陷的脸,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声枪响,警官毫无预兆地倒在他身上,血几乎流进他嘴里。
“约翰,你怎么回事?”气愤的脸庞出现在约翰的电子脑里。
“对不起。”约翰无力地说。
几分钟的激战后,仓库被攻下,活儿干得血腥又潦草。所有幸存者集中到一起,有公司职员,有警察。这些人几乎都是约翰活捉的,其他佣兵就没打算留活口。安迪把警察挑出来交给黑客伍尔夫,打算烧掉他们的记忆。至于剩下的几个生物动力员工,安迪抬起阿贾克斯步枪仍然红热的枪口,约翰却挪步挡到前面,掏出两把风暴左轮来。
“别杀他们。”
“你疯了吗?我们都说好了!你个混蛋。”
“对不起,做不到。”约翰流着泪说。
“你自己手上坏了多少人命?要我数数吗?现在给我充好人?你想想你自己的处境!我们放过他们,公司能放过我们?这些公司狗我杀定了!”
枪声响起。
几分钟后,约翰跌跌撞撞地跑到工厂外面,车辆的尾灯宛如遥远天空的流星往小唐人街方向游移——那里很近,但是很远。约翰叹了一口气,开始往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面的人工肺叶正逐渐停转,输送的氧气大幅减少,肌肉开始麻木。
一百米之后,他的左小腿——“忍者足胫-43型”开始痉挛。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赶路。五十步之后,另外一条腿也开始冒烟。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内心深处搅动起一种粘稠的、悲哀的情绪,不过很快又像涟漪一样散开、平息了。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仰面躺倒,大口徒劳地吸着空气。胸口下面好像有锤子猛击心脏,一下、两下、三下。内置心脏起搏器没有起作用,野马牌人工血流泵破损。他慢慢爬起,身体各处的义体逐一失灵。
第二天黄昏,卡车司机安托万带着维克多医生,一个蹲着,一个站着。蹲着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抚摸约翰冰凉的尸体。没有尸臭,只有一股机油味。
“我开车经过时,差点以为是一堆废铁。”
“夜之城以前最富有的佣兵,全身义体率突破七十五,仅次于亚当·重锤等公司佣兵。人们说他改造得不像人类,但他依然有良心。”维克多不无深情地念着。
“是准备刻在墓碑上?”安托万问。
维克多蹲下身子,托起约翰的上半身,安托万吭哧一声,抓住尸体的双脚,两人往货车的方向横着走去。“到底他来这儿干嘛?”维克多好奇地问。
“我问了一圈。抢劫。约翰很久都接不到活儿,连无名的小流氓都能雇他了。情报说这里有生物动力的机密资料。以约翰的性格,可能是来劫富济贫的。”
维克多抬了抬眉毛。"我的确跟他提过,歌舞伎区的孤儿院最近药品短缺。"
安托万抛来一个炮弹般的眼神,没好气地说:“你们一直在鼓励约翰做这类蠢事。让他一点点把自己拆开,换成钱,捐给流浪汉和孤儿。人人都说,好样的,约翰。然后掏空他的口袋,拧掉他的螺丝钉去卖钱,拍拍屁股转身离开。知道他为什么死吗?因为他身上一大半义体都纯粹是破烂,彻底的破烂。他来抢劫,也许是因为卖无可卖了。”
安托万把约翰的腿在车厢里摆好,跳了上去,拍拍车门。维克多发动了汽车。安托万的这辆卡车,就是约翰送给他的。
那时安托万破产了,一条腿也彻底坏死,即使换成义体也不灵便。清晨,他睡在小唐人街的马路边上,打算再也不起床。约翰走过来,蹲下对他说:“朋友,你还好吧?”安托万没有说话,只是揉着腿,只是空洞地望着道路。约翰也回过头,看向道路。“你想在路上跑跑吗,嗯,老人家?”他问。
安托万坐在维克多身边,眼睛看着车窗外。“这里风沙太大。”他闭着眼睛说。
“没事的,老家伙,哭吧。”
“不,不,你不懂。我本不该为他哭泣,那是他欠我的。”
安托万说起了另一段往事。同样涉及约翰和他的那条腿。这个故事很简单,“那天我在恶土上拾荒,一辆雷菲尔德圣剑飞一般撞过来,把我撞得七荤八素的,还废了我的腿。司机看也不看我。我从没告诉过你,那个司机就是约翰,喝得醉醺醺的。那时他是夜之城最有钱的佣兵,他就那么碾过我,好像碾过一只屎壳郎。”
维克多皱了皱眉头。“天,你一直没说。”
“我不敢告诉你,毕竟你就是混佣兵圈子的,他说不定还是你的主顾呢。而且,过了不久,约翰就变了,你也知道,他变成了一个多么好的人。他看见手无寸铁的人受伤就泪流满面,他看见有流浪汉在地上躺着,就敲着自己的脑袋,扯着头发。如果他看到孤儿,天,如果他看到孤儿!维克多,唯一能安抚这种痛苦的,就是走上前去,像《农夫与金鱼》里的那条金鱼一样,去实现任何荒谬的请求。”
雨天,一个衣衫褴褛的性偶依靠在墙角,眼里满是血丝。她望着约翰,骨瘦如柴的脏手向前捧出,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手掌上。约翰拿出刀子,割下自己的“顺风I型”耳朵,放在妓女的手中。
“那时,约翰不得不割了泪腺,用自动湿润器代替。走在街头泪流满面,实在是不利于生意。即便这样,他也失去了中间人的宠爱,因为他下手时犹犹豫豫。他只好自己找事情养活自己,结果就是这样。维克多,这不正常。你知道,我也知道。约翰不是那种浪子回头的人。也不是一个圣人。类似的事情曾经也发生过,你记不记得那个突然开始信仰上帝的杀人狂?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做成超梦?”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鬼?”
安托万点燃一支烟,烟雾遮住他的面庞。
”约翰有一天喝醉了,对我说起他做过的一个梦。”
他当时说:“安托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别那样表情复杂地看着我。让我想起自己的梦,在梦里,有一个陌生人从高处审视我,而我在聚光灯下想要取悦他。就好像我在为观众表演节目。他喜欢我乐善好施,他喜欢我割肉喂虎......安托万,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只是一个拼命取悦观众的小丑。我在他面前片片拨开自己的身体,可是他指着我的脑袋,他要我的脑袋。”
“维克多,你觉得这个观众是?你知不知道,约翰发生转变之前,曾经见过一次市长?你知道市长背后是谁吗?夜氏公司!那个突然信上帝的罪犯待的监狱,典狱长也是夜氏的人。”
“这都是传闻罢了,我不敢说。”维克多把方向盘打了一个转儿,车子驶进布兰街,维克多的诊所就在那儿。地方太窄,车子还得绕到附近的10号摩天楼下停车。
“我们的市长,这人不简单。”
“我给他投了票。”
“所以才说他不简单。”安托万从车上跳下,手里捧着约翰的头颅。那是他唯一需要安葬的东西了,他刚一捧起那颗头,就觉得有些奇怪,好像里面空空荡荡的。“维克多,星期天来参加悼念会,兄弟们都在。”
“需要筹钱吗?”
“不用,我欠他的,不管他是不是自愿帮助了我。”
疑心
众所周知,夜之城的名字,是在致敬他的初代市长奈特,但人们依然按照字面意思,把它理解为一座属于夜晚的城市。一个夜行动物,有上万只霓虹灯眼睛,胃口极大,吞吐极广。要治理这座城市,市长必定不得安睡。
这天晚上,夜之城的市长杰弗逊迈着重而无声的脚步,带着一种疯狂的表情巡视自己的公寓。“这里太大了,我应该搬家。”他抱怨着,一丝不苟地查看各个角落。门厅、到厨房、阳台、卧室、浴室,一个房间也不遗漏。目光扫过天花板的四角;微型监视器探测器贴着墙,仿佛刷油漆一样滚过瓷砖;把门窗关来开去;走到电路检测器,查看电路的电流有没有异常波峰。
不行,还不够。
凌晨一点,杰弗逊在房间走道撒上女儿的玩具积木,这些积木边缘尖锐,稍一不慎踩上去就可能滑倒。
他又跑到厨房,那里还没收拾干净,宴会留下的瓶瓶罐罐放在桌面上。杰弗逊把它们收拾整齐,瓶子里的果酱倒进垃圾桶,上千块一瓶的葡萄酒喝一半,倒一半,红色的酒液就那么流过嘴角。
妻子伊丽莎白轻轻走来,看见妻子,杰弗逊扭过头去,他拿出一段绳子,把倒空的瓶瓶罐罐串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伊丽莎白问。
“做陷阱。”
“家里已经到处都是监视器了!”
还不够,它们都可能被人操控了。
伊丽莎白捂着脸,这次,她没有像以往一样逃开。她裹紧睡衣,走到靠窗的地方看风景。夜深了,公司广场环岛上的车辆像一群被催眠的甲壳虫,在高楼夹持的公路上爬行着,不时抖动五颜六色的翅膀。就在她出神的时候,杰弗逊拉了一下她肩膀。
“退后一点,有人在监视。”佩雷拉斯轻声说,把妻子拉进阴影里。然后抬起手指,指向远处一栋大楼的天台,那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在看他们。
伊丽莎白尽量克制着自己,说:“没有人监视我们,这是一个凉爽夏夜,人们有时睡不着,在自家天台上聊天,想想心事,仅此而已。”
“他们望向了这里。”
“那是因为你是市长。他们知道你住在这里,任何人都会想,快看,市长在那儿,大家一起来偷窥。他的影子刚刚闪了过去,真恐怖。他晚上不睡觉,不开灯,到底在干嘛!身为市民,我现在没有一点安全感,身为市长,精神不正常怎么行?”伊丽莎白捏着嗓子说。
“我懒得理你。”杰弗逊把串好的瓶瓶罐罐踢开,走回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伊丽莎白跟了过去,看见他抖着腿。伊丽莎白在书上看过,抖腿是身体发出的一种讯号——“快逃!”
接着她看见了那支枪。杰弗逊正抓着一支枪,不停用枪身敲打膝盖,桌上全是烟头。桌上原本放着杰弗逊一家的照片,但被盖在桌上。
伊丽莎白走过去把相框扶正。光辉往日就在月光下显现。那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和他们的女儿,做丈夫的站在画面左侧,一头黑发,肌肤饱经日晒,双目炯炯有神。做妻子的站在右侧,端庄典雅。做女儿的在正中央,小麦色的头发,灿烂的笑容。她目前还在海外读书,没有陪在父母身边。
杰弗逊和伊丽莎白凝视着照片,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
杰弗逊在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伊丽莎白在想,如果一切回到过去该多好。
“我们谈谈,亲爱的,好吗?”
“行啊,我们谈谈。”
“第一,你今晚怎么了?”
“还有第二?”
“甚至还有第三,不过我们谈谈第一,你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我也理解。我可以立刻走开。”伊丽莎白温和地说。
沉默良久,杰弗逊不再抖腿。“好,我们谈谈第一。你知道,白天我们举办了一场聚会,邀请市政府的几个官员,你跟某人说起印象最深的一趟旅行。你说,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们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你说,我去冲浪,攀上一个五米高的浪头。你说,那天的落日时分,我们一家人在海边步道散步,女儿捡了一个后备箱的海螺。”
“是,我是说了。你当时就在我旁边。听我说完,你转头就走,我不懂你怎么了。”
“好,我现在回答你。”
“你说。”
“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我没去过什么夏威夷。”
“你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一点也没有,三年前的夏天是竞选的关键时刻。我们到处活动,怎么有时间去夏威夷旅游!还有那个夏天,太平洋上蒙着一层油膜,我去冲浪?伊丽莎白,你在骗人!骗人!”
伊丽莎白捂着脑袋,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还有女儿的事情。是的,在我的记忆中,依稀有那么一个形象,一个假小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耳朵圆得像一对蘑菇,说话一本正经。每当我想起她,就感到一种柔情。可是,伊丽莎白,她到底为什么永远不回家?是,我知道,有那些邮件,视频,可是她没有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仔细想想,自从我提高警惕后,一次都没有……总是有某种借口……”
“不,这一点我百分之一千确认!”伊丽莎白打断他说,“女儿是存在的,我明天就叫她不计一切代价给我滚回来,让你亲眼看看。如果女儿不存在,我就从窗口跳下去。”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拳头攒得紧紧的。杰弗逊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伊丽莎白在沙发上转过身子,看着丈夫的侧脸说:“就算我关于三年前夏季的那段记忆是虚假的。也不代表那些人还在试图篡改我们的记忆。记得吗?V找到了那个房间,找到了那些大脑扫描设备。帮我们毁了那个阴谋。那之后我们也非常警惕,屋里干干净净,不是吗?连一个清洁工都进不来。”
伊丽莎白指了指聚会留下的狼藉,所有这些都由她这个市长夫人亲自收拾,因为杰弗逊不愿意让清洁工进屋里。“夏威夷的记忆,是三年前的,他们可能篡改了我三年前的记忆。可是你成为市长后,我相信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不然我们可以对比一下。”
杰弗逊露出僵硬的笑容。
“可是你还是不放心,你觉得你的安全工作还是有所疏漏。即使你能保证最近三年的记忆是真实的,更早的三十多年记忆,却真假不明,其中可能藏有许多隐患。”
杰弗逊惊讶地看着妻子,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来了。而你是不是怀疑我?怀疑我在你过去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怀疑我是你开始竞选后安排在你身边的傀儡。甚至,我可能从始至终都不存在。不是吗?你在怀疑此刻是否真实,我是否真地坐在这里,也许我只是在你的脑子里的一段虚假记忆呢?也许他们至今还在篡改你的记忆呢?”
“……你是怎么发觉的?”
“是还是不是!”伊丽莎白哭了。
“是又不是。至少,我从没怀疑过你确确实实就在我眼前。”杰弗逊靠近伊丽莎白,用手指揩拭妻子的脸庞。
“可是你确实怀疑过我。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你根本不愿意听我谈论政治,只想我当你漂亮的花瓶,在客厅里招待你的同事,就像个女佣似的。”伊丽莎白甩开他的手。“现在,我的第三个问题来了。”
“你问。”
“我们的婚姻还有必要继续吗?”
“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离开,我的心已经被你摔得粉碎,每天,我都在用胶带把碎片缠在一起,每天,它们都要重新摔碎一次。我再也无法承受这种伤害了。”
“我……”
“杰弗逊!你当上市长不是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我不仅是你妻子,我还是你的战友!我不是你他妈的一只花瓶。你没有权力在成功后就踢开我,把我像个奴隶一样地拴在身旁,给你扫地、做饭、点烟!那不是我该干的事情,你懂吗?我也有自己的梦想!”
杰弗逊浑身瘫软,再次把手探向妻子的肩膀。“对不起,真的,我能做些什么弥补你?”
伊丽莎白扯出一大团纸巾,擦干了泪水。“我想说,也许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假的,可恰恰是那些记忆让我深深地爱着你,我甚至在想,也许这也不全然是坏事呢?我是幸福的啊,我曾经是幸福的啊,在你开始怀疑一切之前,在你失去信任之前。杰弗逊!你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东西吗?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你快疯了,只有我知道你已经疯了。你看着眼前的风景,以为整座城市的每个人都想害你。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何意义?”
在我怀疑一切之前,一切都那样完美。
杰弗逊头晕目眩地想。
杰弗逊站起来,在伊丽莎白的抽泣声中,走走停停,思绪正在脑中奔涌。整理了一下衣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一定要解决我们之间的信任问题,跟我来。”
“什么意思?”
“我要把我的大计划向你和盘托出,所有实验已经完成,我要逐步开始信任每个人,从你开始。”杰弗逊说着,走进过去那个曾有人监视他们的房间,打开灯。里面有个人正枕着脑袋甜美安睡,金黄色的头发,白皙的面孔有一种中性美。
“约翰,我的好人,醒醒。”
契约
那天上午,没有什么顾客。维克多看了会儿电视回放,第一个频道是新闻54台,正在播放片头——主持人斯坦穿着金光闪闪的休闲西装,踩在观众们的头颅上灵活一跃,攀上新闻直播间的平台。
“观众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斯坦!快叫身边所有人一起来看这个节目,立刻,马上!如果你是孤身一人,把你的充气娃娃抱过来,或者把公司装在你办公室小隔间的监视器移过来,真的,我们今天需要每一双眼睛。因为我们有个你意想不到的超级大咖……”维克多换了频道,他讨厌油腔滑调。
他躺在自己的旋转办公椅上,看了一会儿拳击节目,打了几个哈欠,又不断换着台。终于,新闻54台又回到他的视线里。画面中,市长杰弗逊正向前探身,直直地凝视斯坦,极其有力又克制地点头。维克多立刻调大声音。
“市长先生,我有个尖锐的问题。众所周知,您是夜之城开始选举以来,第一位以70%的超高得票率获选的市长。截至目前,您实现了两大承诺,一是资助贫困的学生。二是增加公司的税收。可是,您的支持率反而开始下跌,这是为什么?”
“斯坦,好问题。我承认,我的工作有一个重大的缺陷。”
“喔?”斯坦看看市长,又看看电视前的观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的问题在于,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大家的心态。你看,我们活在一座人们无法相互信任的城市里,一座丛林。税收和资助只是修剪枝叶,而根子上的工作是重建社会信任。从家庭成员开始,到社会上人与人的信任。”
“您能解释一下吗?”
“斯坦。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这年头,你敢不带枪走上街吗?或者说,你和你的好朋友们开着车走在丽景区的一个没什么人的街区,突然有人朝你招手,你敢停车吗?看见警察朝你走来,你的第一反应又是什么呢?”
斯坦刚要说话就被杰弗逊打断。
“没事,我理解。我听到学者讨论,我们活在一个所谓的丛林社会。这个社会的典型特征是,没有一个主权能统一社会。公司、政府、帮派社群等多个主权并列,谁也无法终结混乱。于是文明变成一座森林,在其中人人自危,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包括我,甚至在一些极端的情况,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妻子。”
“话题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瑞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斯坦。脱离市政府管制的公司,不就像一个又一个独立的王国吗?这些公司不是至今都在爆发战争吗?每个夜之城的公民不是都随时能买到枪械,像在自然状态里一样杀人或者自卫吗?城外的流浪者不是像原始氏族一样,只信任小范围的家庭关系吗?自由主义的道路在夜之城迎来了终结,像一面摔碎的镜子,万事万物支离破碎。”
“那么,破镜如何重圆呢?”
“这就回到了信任的问题,我们必须让人们开始相信彼此,凝聚在一起。从底层之间的互信开始,一步步修复政府、企业、民众的三边互信关系……”
“是的,是的。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做呢?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实际的东西?”斯坦急忙插嘴,阻止市长开始说教。
“当然有,我有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要带给大家,相信我,这个计划将会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
“我洗耳恭听。”
杰弗逊坚定地说:“要说服大家,自愿签订一份契约。”
维克多回过头,一个体型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后,身上穿着公务员西装。
“你好,维克多。”一头金发的男人伸出了手。“我代表市长而来。”维克多感觉自己在做梦,好像被一种怪异的磁场所捕获。他伸出手,被男人抓住,拧得生疼。“叫我约翰。”
好一会儿,维克多才能接受此约翰非彼约翰。长相不同,说话的方式也不同。副语言也不同,眼前的约翰富于一种狡黠的微表情。过去的约翰有着一张石头脸。对,不同。
维克多恢复镇静,问这位约翰有何贵干。约翰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把金黄长发捋向身后。这个动作让维克多又困惑了,他看着约翰从手提包里拿出“社会契约”的样品。
“我代表市长,想要在你这儿向市民推广这个义体,价钱好说。”
“为什么不找官方渠道呢?”维克多接过一盒样品,望着它精细的结构。
“我们不想找那些正儿八经的经销商,需要的是你这样有民间威望的人。作为交换。”约翰环顾了一下工作室四周的箱子罐子。“对你生意中那些影影绰绰的地方,我可以让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找我?”
“因为信任。人们信任你。”约翰说。“信任是最重要的。”
“我需要考虑一下。”维克多说。考虑,当然,你需要考虑一下。约翰说,他把手提箱留在原地,跑到楼上去坐了会儿。几分钟后,维克多本来已经打开电视了。突然有人在楼梯口大喊:“怎么样?维克多,考虑好了吗?”
“你在干嘛?请你给我留点隐私!”维克多大喊。
“也许这个能加速你的思考。”约翰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两瓶名贵的白兰地。——来自市长的厨房。
“走开!”
“不走。”约翰吐了吐舌头,
“那我就拒绝,请你们找其他人。”
约翰没有理会,他提着手提箱,吊儿郎当地晃过来。摸了一下维克多工作台上的那些拳击奖杯。维克多严禁任何人碰这些奖杯。上面甚至还贴着纸条——“不准触碰”。但约翰摸了又摸。
“除非你把我打出去。”
维克多一拳把约翰打倒在地——这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年夏天,约翰和维克多成了朋友,两人常常结伴去看拳击赛,有时也去业余会馆来上几局,约翰挨揍,但是笑嘻嘻的。维克多是恶魔俱乐部的老拳手,不装义体,是纯靠技艺的老派格斗家,他揍约翰揍得很痛快,后者进步也很快——可以说神速。蝴蝶一般的脚步,出其不意的一个闪电拳。
在拳击台上,维克多看不出约翰装了多少义体,因为他全身都包裹着仿真皮肤,像AI一样。相比之下,普通人更愿意把义体的金属外壳和缆线做在皮肤外,看上去更酷。维克多只能从约翰的体重推测,他绝对有改装的义体,而且不少——太重了。后来约翰开口告诉他,“我就喜欢干干净净的,散热问题倒是其次。”
与此同时。维克多很卖力地推荐“社会契约”,产品卖得相当不错。连太平洲的义体医生都来找他拿过样品,约翰都要求维克多把他们介绍给他。
所有这些义体医生的进货价格十分低廉,几乎等于白白送出。实际上,这些产品就是以接近白送的价格给义体医生的,补贴全部来自市政府和奈特基金会。
那天,维克多正在点货。莫克斯帮的皮条客比利小子一脚拨开栅栏门走进来。此人被打断又焊接的关节撑起了两米高的身躯,脑袋小得不成比例,橄榄色的面孔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冷笑。皱巴巴的飞行员夹克裹着两柄螳螂刀。
“比利,好久不见。”维克多警惕地望着他。
“老维,帮我保养这两把刀,二十分钟后我要用。”
“怎么了?”
“虎爪帮的事情,那帮不干人事儿的家伙,几个云顶夜总会的姑娘又失踪了,没有一点交代,鬼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街上看到一段熟悉的手臂,上面的刺青还是我刻的。你懂吗?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比利小子说。
“你一个人去?不去莫克斯帮找几个搭档吗?”
“不想牵连别人。”
“好吧。”维克多接过他的两把刀。比利在手术椅上扭着身子,好奇地盯着那堆“社会契约”的样品。他问道:“老维,这东西真有那么神吗?装在脑袋里,就不能朝别人开枪了?谁不是自愿成为待宰的羔羊吗?”
维克多一边干活,一边解释,安装了“社会契约”的用户,并不是不能开枪,而是不能朝着另一个安装了“社会契约”的人开枪。简单来说,这个义体会调用电子眼,观测到两个“社会契约”用户威胁彼此时,会强行发送入侵协议,瘫痪武器或义体,严重情况直接送电引发痉挛。
简单来说,两个“社会契约”用户正视彼此时,无法动武。
社会契约第一条,立约者不得伤害彼此——
“有意思,为什么不设置为,用户一旦受伤,立刻无差别麻痹身边一定半径内所有用户呢,这样不管是混战还是暗杀,都能保证用户们不自相残杀。”
“如果无差别麻痹其他用户,将导致用户之间无法救助彼此。在一定半径内(大约步行距离半分钟)的‘社会契约’用户们,将结成一个局域网络,其中任何一个节点受到危及生命的伤害(包括过度饥饿或脱水),该节点将向网络中的其他人呼救,‘社会契约’在收到报警后,将刺激用户的镜像神经元,强化共情,激励其采取措施施救。”
社会契约第二条,立约者不能漠视其他立约者受害——
“假设有人改装自己的‘社会契约’该怎么办?比如说,黑客可以修改它的指令,让它直接麻痹其他用户,就像游戏里的作弊玩家。”
“好问题,不过‘社会契约’是有保险措施的。‘社会契约’将向所有进入局域网络的节点发送讯号,同步检测彼此的硬件、软件完整性。如果出现被篡改的情况,使用该产品的用户将被剔除网络,等于‘契约废止’。”
“听上去真像那么回事。”
“你要签订契约吗?”
“不,说真的,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搞精神操纵。”
维克多把清洁完成的螳螂刀安进比利的手臂里,耸耸肩膀说:“其实你说得没错,外面已经有人在抗议了。但另一方面,那些已经签订契约的人,也表现得相当强硬,我听说,他们已经挨家挨户地向别人推销契约。我这边常常缺货。”
“你呢,你签订了契约吗?”
维克多笑笑,不置可否。
比利跳下手术床,在白亮的光线下打量着镀铬的刀刃。维克多看得出他很紧张。“运气好的话,两个小时之后你还得帮我保养一次。”
“你一定得去吗?”
“我一定得去。虽然我退出生意了,但我和姑娘们有过契约。好多女孩子是我送进去的,我一定要保护她们,这是契约,良心的契约,发诸本心。你懂吗?比你那个思维控制器珍贵太多了。”
维克多点点头,他完全同意。他洗完手,转身递给比利小子一杯威士忌。比利小子的手一抖,水银泻地。外面雷声滚滚,维克多走进楼上的办公室,下水道又堵了,雨水稀里哗啦地涌进来。比利小子皱着眉头走了出去。维克多站在水中,点燃一根蜡烛。然后又在电子脑里呼叫约翰。
“啥事儿老东西。”
“帮我叫几个信得过的NCPD,不是去秉公执法,就是去帮个人,行吗?”
“当然。”关于细节,约翰问都不问。
“不是做坏事。”
“废话。”
救了比利小子之后,约翰给维克多搞了一桩恶作剧。
那对男女跑来的时候还穿着礼服。新娘名叫温蒂,她赤着脚,拖曳着蹚过泥泞的婚纱,细尖高跟鞋拿在手里,而新郎杰森在半关不关的栅栏门处小心卷起她的裙尾。温蒂说,他俩刚刚从婚礼上交换承诺的仪式逃走。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永远远——
“做不到!”温蒂大喊,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杰森更小,几乎还是个发育得比较早的孩子。
“约翰叔叔介绍我们来签订契约。”杰森说。
“你们需要的不是婚约吗?”维克多说。
“我们拿这个付账。”杰森擦了擦额头的汗,把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递给维克多,新娘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只大约3克拉的结婚钻戒递了过来。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佩戴在灵魂上的戒指。”
“关我什么事?”
“不是明摆着的吗?”温蒂坐在躺椅上说。
市政府网站的页面里,有这款产品中的“第三条契约”的详细说明——开启该功能后,当用户意识到其他用户的存在时,义体会主动激活大脑激励区域,促成一种温柔的情绪。多巴胺、血清素、催产素。微量激素将像音乐的前奏,为其他乐器加入做好准备。或者三级火箭发射器的第一级火箭,负责助推。只为唤醒人们更加自然的情绪。来润滑立约者之间的人际关系。
由于这块功能必然会具有争议性。所以约翰增加了开关选项。约翰相信,当他们得到激励,是会愿意主动打开的。
社会契约第三条,立约者愿意关心彼此。
“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吗?”维克多说。“你们的期待不切实际。它可不是电子春药。”
“可以闭上嘴,听听我的看法吗?”温蒂的陶瓷假牙晶莹发亮,吃掉了地下室的黑暗。她看着杰森说:“算了,亲爱的你来说。我说话没你好听。”
杰森站清了清嗓子,直了身体,摁住耳后,开启了“修辞家Ⅲ型”的义体功能。复杂的词汇、譬喻、逻辑开始慢慢导入他的语流之中。他抱着手,对维克多说:“我们打算尝试在软件层面做一些调整,让它的效果更有针对性,更加强烈。它会变成一把爱情的锁,而钥匙在各自手中。我要我们的大脑放电,一次次地唤醒彼此最热烈的情绪。我要每天醒来看着她的面孔,都像第一天一样怀有激情。我要等到皱纹爬上彼此的额头,即使那时爱情的表皮也依然光鲜。”
杰森抱着温蒂,吻着她,用眼神刺穿她。
“我太感动了,听听他的表白,我想哭了。”温蒂浑身颤抖,哭了。
“这是软件生成的。”维克多说。
“别煞风景,求你了。”温蒂疯狂地吻着杰森。
“啊,温蒂。我的欲望之火。”
“听着,孩子们。”维克多说,“不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我不卖给你们。”
温蒂愤怒地叫起来,杰森则发出了狮子的吼声,“凭什么?”
“如果你们要踏入婚姻,为什么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面对感情的变化呢?人迟早会变老,激情会消失,婚姻需要你们付出货真价实的努力来呵护——这就是承诺的意义,承诺意味着信任,信任彼此会在未来继续守在身边,在感情艰难的时候保持建设性的心态。
温蒂握紧杰森的双手,对维克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跟我妈一样,你怀疑我们基础不牢,亲爱的,你说呢?我们基础不牢固吗?”
杰森紧接着说:“当然不牢固,根本不用问。我们是在‘暗物质’夜总会认识的,我们在那里跳舞,擦到了彼此的肩膀,然后你请我喝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反正,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就上了床,感觉从没那么好过。然后我们开始讨论,何不趁热打铁,结个婚玩玩呢?”
“继续说。”
杰森把“修辞家Ⅲ型”调到最大功率。“请不用怀疑,我们的感情毫无牢固可言,如果它是一栋房子,那么它没有地板、地基、厨房、客厅、暖气。如果它是一栋房子,它就飘在夜之城的天空之上,飘得那样高,那样远,远离了有毒的硫化的大气,飘到了云层之上。这栋房子还是一个夜晚草草建设起来的。”
温蒂点着头,哭着说:“是的,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还从来没有住过这样高的房子,我喜欢它。但理智的做法是跳出去,不然有一天它会掉下来,就因为我们两个中有一个厌倦了,然后房子垂直摔下去,重新降落在这阴沟一样的世界里,连带我们一起粉身碎骨。”
“你会厌倦的,我们本该多花点时间了解彼此。”
“然后你会了解透彻我,并且厌倦我,我也会厌倦你,你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而我......我是个空虚的人。”
“是的,我们会厌倦彼此的,也许明天就会。”
“你还根本不成熟。”
“是的,我极其幼稚。”
“可是我爱你,不,我决定去爱你。我不想再那么孤独了。”
“我也决定去爱你,毕竟爱你就是恨孤独。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去爱你。”
“不惜献出灵魂。”
“这就是我的契约。”温蒂努起嘴唇。
“而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杰森又不顾一切地吻了过去。
维克多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太老了。
信任
维克多和约翰走得那么近,加上他没有结婚(当然,在夜之城这很正常),一些人浮想联翩。然而,到了第二年下半年,他们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每次维克多找他打拳,他都找借口。
这主要是因为新一任市长选举的事情。杰弗逊即将结束第一任任期,由于疑神疑鬼,他常常停住一些良好的改革,生怕自己掉进火坑。
清理帮会?可是帮会有时也能维持治安。
再次增加税收?想让我被公司暗杀吗?
垃圾清理计划?恩,再考虑下预算问题。
所以,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一个任期根本不够,包括约翰在内的班子忙得不可开交,城里又到处贴上了竞选海报,日本街那炊烟一般升入天空滚动全息屏幕,二十四小时播放着竞选广告。播音车在大街小巷呐喊,投给杰弗逊,投给杰弗逊,因为......
“因为”后面的东西谁也听不清,因为汽车风驰电掣。
两人往来减少的次要原因是。约翰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以及他本人也签订了契约。
但维克多即将过五十五岁的生日,他希望约翰过来。就打电话过去。
“喂,老头,上次那场婚礼最后举办得怎么样?”约翰问,视频里他看上去容光焕发,戴着一顶竞选用的鸭舌帽,身后竟是纸箱和彩带。所有的地方都写着本次竞选标语——“人人信任,信任人人”。“你可把我折磨得够惨。”维克多笑着说,“好在他们花了不少钱。除了签订契约,他们还买了类催产素注射剂、血清素自动平衡器等一大堆东西,这些一般是卖给抑郁症患者的。你知道他们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你说。”
“爱情让人身心残缺。”
“哈哈,我这正做竞选物料呢,记得给杰弗逊投票。”
“行,我不耽误你多久。我想问下这个月17号你有没有空,我们去日本街聚一聚,我请客。大家都会来,还有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东方仗助吗?就是那个双拳敌八手的日本街头小子,这次他也会去,不一起较量一下吗?”
“好的,我尽量,替我向大家问好。”约翰灿烂地笑着。
“对了,对了。再耽误你一点点时间,我有个朋友,叫安托万的那个法国老人,你见过的。”维克多连忙说,安托万此刻就委屈巴巴地坐在他旁边,摄像头看不到他。
安托万是从自家被赶出来的。昨天夜里,一群孩子突然敲开他的门,他们拿着披萨和酒水,先礼后兵。他们喝着酒,聊着最近公路上的事情,比如生物动力的燃料价格上涨了1.3个百分点。突然,有个长胡子青年开始指责安托万,说他总把垃圾堆在楼道里发臭。安托万连忙说那不是他干的。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吵了起来。孩子们暴露了真实的目的,说他拒绝安装“社会契约”,让其他邻居都很不安。
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那个长胡子青年还把走道里的垃圾踢进安托万的房间。安托万扑了过去,举起老拳。事情就是这样。
此刻,安托万不安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肿胀的眼睛,时不时感到体内有某处在漏电。
“他真的不愿意安装契约吗?只要他装上,就没人能动他。”约翰诚恳地问。
“约翰,我们聊过的,有些人就是不行。”
“嗯,可是......”
“咱们聊过的,约翰。”
“行,我懂了,我会叫地区领袖跟他们打招呼的,把公寓的地址短信给我吧。”
“多谢,约翰,记住,这个月17号!”
“拜拜。”
刚刚停止通话,安托万就刻薄地模仿说:“他说什么?‘我会给地区领袖打招呼的’。他妈的,还地区领袖呢!新黑帮吗?他们不能朝着彼此开枪,嘴上说着和平主义,打起外人倒是毫无负担。”
“如果你和一群人穿着一样的T恤,你也会有一种归属感。他们越是信得过自己人,就越是会恐惧外人。”维克多深深地叹了口气。
17号,约翰没有过来,甚至没有打电话道歉。维克多主动打电话过去,等了好几分钟才接通,约翰过于平静地说,抱歉,老维,实在是太忙了。维克多说,没事,有空一起打拳击。
“嗯,一定。”约翰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维克多晚上去了拳馆,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留着鸡冠头的老板正在捆擂台上的护栏绳子。“我们这儿,快办不下去了,老维。”老板说,“你看,一旦你签了那个狗屁契约,连拳击都不能打了。不仅是这样,你都不能看比赛,因为会于心不忍!”
当月末,维克多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叫上安托万,去给杰弗逊投了票。结果在冬天公布,杰弗逊毫无悬念地连任成功,胜率比2077年那次要低一些,只有50%的选票。但是依然碾压其他候选人。而且,给他投票的人已经不是当年同一批人。当年那批人在网上发帖支持他,如今他们在白天成群结队地走到街头跟陌生人搭讪,推销契约。还以杰弗逊的名义成立了新的救世军机构,到处从路上“捡走”没有力气的流浪汉。
维克多又打电话去祝贺约翰,约翰客气地邀请维克多新年来参加市长演讲。杰弗逊的这场演讲不得不说史无前例,他要在警队力量最薄弱的太平洲地区举行现场演讲,就在大帝国商场的中央,布置了一个两米高的长长的舞台。杰弗逊除了演讲稿、扩音器和一把手枪外什么也不带。
所有人都可以去,但尤其欢迎签订契约的公民,每个签订契约的公民可以领取几百元的津贴,就像是在遥远的雅典。有人抱怨这是滥用政府预算,但是没有用。
维克多拉着安托万过去,两个老头,开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车才从沃森区抵达太平洲那些破破烂烂的道路。商场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从商场内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没有警卫在限制人流。但维克多的车子刚朝停车场开过去,就有几个穿连帽卫衣的年轻人拦住他们,一只纹着所罗门柱神的胳膊敲了敲挡风玻璃。
“怎么了?”维克多不安地问。
“没有签订契约,不能进去。”女孩说,语气近乎开朗。
“我可没听说这事。”
“就是不准进去。”
安托万骂骂咧咧的。维克多给约翰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他们下了车,绕着商场,闪过混乱的人流和车流,寻找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吭哧吭哧地走了三公里,到处要么就安置了屏障,要么就被一群立约者围住。维克多不敢跟他们说话。“他们的表情很奇怪。”他想。
干干净净的衣服,挂着一抹友善的笑容,黏得那么紧,活像一群黑倭猩猩。有时一个女人同时被两个男人抱着,有时他们话说着说着,突然吻到了一起。
“这些签订契约的人,在彼此的电子眼里,脑袋上会有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而没有签订契约的人,会被加上一层红色光圈,还可以自定义。比如把他们加工成僵尸或猪之类的。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成为了一种新的物种,区别于我们。”维克多不安地说。
维克多和安托万走过他们身边,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往外围走,又能见到一群虎视眈眈的帮派分子,以及伪装起来的公司职员。
“老维!你看!”安托万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一处大楼。他的电子眼凸出了眼窝,成倍放大那里的一处景象。
“怎么了?”维克多看到隐约有个身影站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
“我打赌他是个狙击手,看到身边的长条状的礼盒了吗?”
维克多点点头。他们决定坐在花坛边缘休息一会儿,等着那人把狙击枪从礼盒中拿出来。但是望远镜里,一群立约者突然走进阳台,团团围住他。礼盒被抢走,一人出拳,男人被打得转了起来,他拼命反抗,又被人像陀螺一样抽来打去,开始吐血。
有一个人终于想起了礼盒。他捡起已经踩扁的礼盒,拆开,从里面掏出一束“高射炮”烟花,他继续撕开烟花外层的包装,火药散开,众人面面相觑。
也许是太冷了,安托万猛烈咳嗽起来。他们最后决定打道回府。疲惫不已地穿过人潮,回到车上。维克多调转方向盘往回开。结果刚刚驶过礼拜堂,车子就熄了火。电台里,主持人宣布演讲即将开始。顺便提醒市民们不要吃地上的雪,那是有毒的。
夜之城的四季并不分明,黄昏和黎明也不分明。但此时无疑是冬天的傍晚。他们在雪花中往南走,租了西风公寓的一套房间,在那里,寒冷的气息直灌膝盖,安托万不停咳嗽。
他们打开电视收看新闻WCN新闻的现场实况转播(夜氏公司冠名)。电视上的杰弗逊正举着自己标志性的手枪,在舞台上以悲伤的语气演讲,值得一提的是,他单手展开了一份纸质演讲稿,放在支架演讲台上,而没有使用电子脑文字屏。他看一眼纸张,锐利地扫视下方,不急不慢地说着话:
“......有一天,我去医院视察。看到了一个烧得半死不活的男人。他是科罗纳多农场区的一个普通人。年仅18岁的他营养不良,智商低于平均水平,沉迷黄色超梦和混合酒精,最恨的人是他母亲,因为那个女人生下了他。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不用我说了吧?
“市政府在2077年后重新组织的消防队,高效地处理了火情,我们的消防员把他抱了出来。我去医院看他,当时我看着他,像根木炭似地躺在病床上。我在想,我能做什么来拯救这种人?我能做什么,能让他,以及像他这样的人浴火重生?
“朋友们,看看我们这个时代吧。他们称之为‘赛博朋克时代’。在这里,如同海洋巨兽般的楼宇在空中飞翔,人们的内心钻进深深的洞穴。任何日常的事物,因为得到异常的强化,都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毒品。欲望凌驾理性,人正在退化。
“可是,从物种的生理演化上来看,这种退化又多么像一场进化?过去,我们有的是灵活的手指和想象力。如今,我们可以改造自己的手脚躯干,一跃三丈,打穿钢板,刀枪不入。我们可以改造循环系统,让心脏像汽车马达、肺部自如张缩、肾上腺像雷管一样引燃全身。还有神经系统,反射增强模块让脊髓像射出去的鞭子,边缘系统增强让人敏感得像野兽。
“增加、增强、扩容、极化。我们做了所有这些事情,依然声称我们是一个自由社会。照我看来,我们确实使一个人比过去意志自由得多。只要有本事,有胆量,肯砸钱。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翻不过去的墙。除了比他更强大的暴力,他无需服从任何规则。自由与自由相互碰撞,最终就是弱肉强食。就是自由地哭泣、自由地孤独、自由地抑郁、自由地酗酒、自由地乱买乱吃、自由地滥施暴力。你们期待的是这样的自由吗?
“或者你们希望的东西跟我一样?你们也想谈一谈美德和秩序?
“想象一个时代,美好的品质像义体一样,可以批量生产和购买。乐观!勤奋!团结!正义!坚持!忍耐!应有尽有!不要再谈论什么‘异化’。我们已经异化了,道路无法逆转。前方要么是下坡路,要么是上坡路。要我说,我们应该走上坡路......人就是人可以成为的东西,只有好与坏是重要的......我们必须重新建立信任,我们必须对旁人具体是怎样的东西,有一个预期——他一定得是个好人。”
杰弗逊说话的同时,时不时有人朝天空鸣枪。市长活生生地站在大家面前,脚被台下的人用手抓住,他就蹲下来,摸摸对方的脑袋,被触摸的人就尖叫起来。在摄像机的镜头下,人人都在笑。“疯了,真是疯了!”安托万搔着满头白发,哑着嗓子大喊,但维克多已经不在身旁。
外面空气清凉,已经能看到人们在废弃游乐场那边放新年焰火——像高射炮齐射乌云,七彩的火烧着半边天空,滚滚浓烟随风向西边飘去。
在街头,维克多还看到另一种火焰。“我决定退休了。”维克多喃喃自语,看着自己用来安装义体的手发呆。他最后一次试着给约翰打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但都没人接。走进房间时,安托万已经关了电视。两人早早睡去。
另一边,伊丽莎白也早早离开庆功晚宴,和约翰回到家里。约翰给她梳好头发,按摩颈椎。然后脱下所有衣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伊丽莎白打了几个哈欠,钻进被子。大概凌晨六点的时候,杰弗逊带着一大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走进屋子,他端出酒水,让大家随意。然后他走进卧室,钻进被子,冰冷的双手搂住另外两具身体,三个人一起沉沉睡去。
(完)
科幻春晚·赛博朋克2077征文比赛
圆满结束
2021年2月5日~3月5日,未来局联合CD PROJEKT RED与bilibili专栏举办了「科幻春晚·赛博朋克2077征文比赛」,以“夜之城新年故事”为主题向大众征集小说投稿,并邀请6位中国科幻作家万象峰年、杨平、赵垒、吕默默、梁清散、陈楸帆创作范文并担任评委。赛事页面浏览量超过20万,收到500多篇有效投稿,上百名参赛者将赛博朋克与本土语境进行了精彩的融合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