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区建在城郊荒僻处,清凉,安静,无人处透着点阴森。光滑的走廊像荡漾着水波,经过时一盏盏灯光在里面跳。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电梯,等待受理住院的护士忙完,等待办理手续。
今天天色很特别。下午三点,灰色天空隐约带着点淡紫色,像某种布料,适合沉稳素净的老人。几朵云安静地悬挂着,迎着阳光的那一侧雪白透亮,剩下的部分影影绰绰,像被蒙在一层年代久远的玻璃板后面。
走道四通八达,多数时候目光都在看着地面标识,即便如此,仍然走过了几次。
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分心,需要顾及的事情很多。担心丢了证件,担心落下排号条化验单化验结果,手里一直捏着手机,等候时偷空娱乐,与重要的人保持联系。在这一切琐事之上才是你的目标:接下来该去哪里,去了那里还来不来得及去那里,去了之后还要做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条件没有满足。
第一个地点,眼睛望着别处,抽八管血。第二个地点,把单子排在一堆单子后面。第三个地点,脱了外套,平躺,双手上举,听指令用力吸气,听指令憋气,听指令恢复正常呼吸,反复两次。第四个地点,常做的检查,仍旧是女大夫,这么多年只遇见过一次男大夫,不知是为什么。
下午五点去门诊大厅取报告。
明早空腹去住院楼八楼做检查。
明早大夫查房时预约检查。
后天上午去门诊大厅取报告。
后天给外科大夫看报告。
三人病房。
外床的年轻女人圆脸,睫毛很长,眼睛水汪汪,喉咙处裹着厚厚纱布。里床的干瘦女人年纪比她大,嘴角两边像箍着双层括号,小小的头光光的——很奇怪,这一点起初并没有引起她注意。外床女人叫她“美女”,叫里床女人“姨”,她管里床女人叫“大姐”,辈分就这么乱了套。
大姐问她是自己住院吗,她说是。年轻病友在背后说你真勇敢。不知道了。这就是勇敢么,她不过是顺其自然。她麻烦不大。她忽然觉得对不起她们。
陪护床和病床是同样的配色,比病床矮很多。
大姐的陪护是她男人,白发根根竖着,黝黑精瘦。年轻病友的陪护可能是朋友,齐肩发,戴眼镜。几人所聊话题全都与生病有关,他们提到吃药和养护,提到伤口要捂三冬三夏。他们对此似乎有很多经验,可惜很多方言她听不懂。她离开这里的时间远比在这里的时间还久,究竟哪里才是故乡真不好说。
但是故乡,是不能随便更改的东西。
这一点不仅仅从别人那里看得到,自己也体会得到。镌刻在记忆里的旧时光,退无可退的安全感,这座城市的一切,是你生根分蘖的腐殖土。
早五点,房间里开始忙碌。
继续躺在那里,等大姐男人出门,迅速换掉睡衣,拉开帘子,和大家点头打招呼。
洗漱,擦脸,画画眉毛和口红,坐下来打开数独消磨时间。听见大姐似乎在骂男人什么,有些没听懂。年轻病友突然叹口气,说,那好好活两天吧。诧异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说这种消极的话,片刻后反应过来,刚才大姐说“转移了”。
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思考。
男人不在,女人们开始聊婚姻,聊两性,聊女性进步和权利。她适当回应了几句,以表明自己不是不合群的人。
年轻病友发烧了,大姐提供了体温计。她们实在太虚弱了,需要她帮她们甩。
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俩。
大姐可能在哭,隔着帘子,她听到抽泣声。但她也没勇气问,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慢慢地她也有些想哭,不过忍住了。
大姐反复听着一首歌。也可能是反复观看着某个用这首歌做配乐的视频。“月儿又挂天边,我等你在小河边……我把你,搂怀里,可劲儿地缠绵”。
大姐睡觉时会发出匀速的呼吸声,哈……哈……每次听起来都有种从她身后墙上发出来的错觉。
大姐男人打呼噜。
歌要在合适的时候听。推送的法语抒情歌曲每次她都会直接切过,但今天眼看着一轮红日慢慢落入山后时,它成了最恰当的背景音乐。人不过是一百兆细菌的集合体,一切感受不是幻觉就是错觉。
“说‘一’。”
“诶——”
“不是‘诶’,是‘一’。”
“诶——”
右眼先流了泪,完全和悲伤无关的泪。
“想吐就吐那个桶里。”
点头。右边,视野边界,高大的医疗废物桶。
“好了。”
“谢谢。”
“你喉咙很细啊。”
“哦……”
食堂的饭很好吃,顿顿都要吃的卤蛋和鸡腿。最里面角落的桌子好像从来没人坐,或许因为落地窗外正在施工。因此成了她的专座。
一项需要家属签字的检查。
好吧,还以为能孤勇走完全程。
从未体验过的检查方式。感受很奇妙,以为自己湮灭。
年轻病友出院了,来了新的病友,医生的熟人。丰满淳朴,比她小两岁,腿部的问题。
他老板带着礼物来看望她,她让他把老板拦在大厅里。
大家都在笑,不理解为何如此小事会让她急到面红耳赤乱蹬腿。
好吧,我们都该尊重物种多样性。
新病友一早进了手术室。手术做得很快。
麻药过去了,病友疼得下不了床。病友男人浓眉大眼,有纹身,照顾病友时很体贴。二人也会一起照顾她。其实大姐夫妇也很照顾她。虽然她完全不需要照顾。
人们对她太好了。不知为什么。
新病友出院了,临走命令男人把她的病床调整到了最合适的高度。
其实她自己也能调。
大姐出院了,身上的引流袋还没摘,暗红色污血无穷无尽。大姐行李很多,来了几个人接,也许是子女。
天空有两条线,不断接近着彼此。被风吹得拐了弯,最终以奇怪的折角相交。
唯一不安静的是隔壁床上的褶皱。雪白床单上的褶皱。所有会留下痕迹的东西都是柔软的,譬如生命。生命是柔软的,不整齐。
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这间四壁雪白的房间,你愿意独自待在里面,永无止境地漂流在天空中么?
答案是不知道。
但她渐渐喜欢上了这里。
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雪白的墙,天花板上规则的线条,大大的玻璃窗,窗外清澈的天空。
十二楼外什么都没有,她独自漂浮在天空。空旷,或者说空荡。她的世界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明早就要手术,右臂已经接了针。
情绪有些不平稳,但也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当不得不把自己交付给命运时,内心似乎成了最不应该也最无法碰触的东西。
天黑了,一大片紫灰色的云从一个很小的漩口升起,像翅膀张开在天空。只有一颗星,并且似乎仍是昨晚那颗。许多的树。耳机里的音乐声。来往的汽车车灯,高楼上一扇扇亮起的窗。风。一只蚊子。惯常的黑夜,不特别,没有任何熟悉的景色,没有熟悉的人和气味。这一刻似乎一切都远去了,因为不能预计的明天,今夜成了重要的东西。
多奇怪啊,手术室里发生的事并不会留存在记忆里。因为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人生经历,却属于别人。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不久,才一个小时。”
“我之前看过一个片段,集中营幸存者说,自己和人学会了打坐,因此才可以忍受漫长的孤独和恐惧,安然度过那段被囚禁的日子。我的意思是,这让我想到其实我也从你那里学到了这个:安静地等待。”
“嗯。”
“你真的很擅长这个,比如说,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盯着点滴。”
“那是因为这些东西本身就很有意思,气泡,水滴。”
“是么?”
“人类的眼光总是集中在宏大事物上面,比如潮汐、地震,但其实自然界的事物很少有意外之喜,人类的一切努力,不过是证明了它们符合物理规律,反而一些人工创造的东西却很有意思,比如气泡、水滴,这种微小的事物,对称,也同样符合物理规律。”
“我呢,也符合物理规律么?”
“当然。”
今天的天空倒没有多特别。青蓝底色,稀薄云层,只在头顶正中聚集着一些微小漩涡,细看又像碎散的火。
还有两天就要过生日,终于可以回家了。
与此同时,一个终点正与一个起点重叠在一起。
没有哪个细节曾经预见过。因为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所以其实也没感到在这里的经历有多不寻常。但它必定是重要的。尽管看起来似乎没有改变,但今后已经是另一个你了。在毫无觉察之时穿过了“是”与“否”的双重缝隙,完好的你和残毁的你交织在一起。
而这之后,这之后天空的样子在很长时间以内依然不会重复,目之所及依旧是不可预知的真实。
而你困在封闭的时间长河里,眼前又是新一段笼罩着迷雾的悠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