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莽飞墨色,冰塞黄河锁清秋。
霜寒白露青袍起,一剑荡尽十四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哑巴。
我并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想说话。所以江湖人士管我叫哑巴,又把我的剑叫哑剑。
我不想争辩自己是不是哑巴,就默认他们这样叫。
其实有人知道我不是哑巴,这是一个女人,叫房子鱼。她有个大名鼎鼎的祖父,叫房玄龄。
这女人把我的剑买了去,我的剑是很有名气的,有个诗人说过“霜寒白露青袍起,一剑荡尽十四州”,说的就是这把剑。
女人用一座山买了我的剑。山挨着洞庭湖,沿山路走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到一个船坞,在那儿能乘小舟到湖中心去钓鱼。鲈鱼肥美,山色空濛,水波不兴。
“祁蒙山”——这是当地人给山起的名字。
我在山上搭了一个棚子,周围种一些茶,房子鱼常来摘茶。她说我现在朝种茶暮垂钓好像一个普通人,全然没了曾经那股一剑震八荒的狠劲。
是啊,自从我把剑卖给房子鱼,血就彻底凉了。
1.
在山上学艺的时候,我因为不爱说话常受人欺负。
只有师父知道我为什么不爱说话。
我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从小丰衣足食,被奴婢们精心照顾。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来会继承父亲的官职一直过完安逸富足的人生。
然而并没有,随着父亲被卷入一场政治风波后,有一队黑衣人深夜闯入我的家中,他们疯狂的杀戮,鹤型刀刃被鲜血染红,最后一把火,把偌大的府邸和地上的横尸统统化成灰烬。
幸好师父在身后紧紧捂住我的嘴,我眼泪如雨流下,浸湿了他的衣袖。
只有师父真正懂我,多年后他教我举世无双的武功,送我一把凌绝天下的长剑,他告诉我:圆缺,你从未遁入这空门,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跪地叩首,脱下僧衣僧鞋,穿上青袍,策马渡黄河。
2.
我要找到那些手持鹤型兵刃的黑衣人,一一杀死。
奈何我一剑荡八荒,五年来扫遍武林未尝一败,但从没见到一个使用鹤型兵刃的人。
那是一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我向武林各大势力发出挑战,却无所收获,再堵截江湖散人、成名已久的剑客,依旧没有任何鹤型兵刃的线索。我不爱说话,他们就叫我哑巴剑客,把我的剑叫哑剑。他们说哑剑是从千百人的鲜血中一跃成名的,我没有辩驳,我不爱废话。
后来我结交了一个写诗的朋友,他醉后抚摸着哑剑,吟唱道:天地苍莽飞墨色,冰塞黄河锁清秋。霜寒白露青袍起,一剑荡尽十四州。
那时我已是名声大噪,但这首诗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后来有一个女人闻诗而来,她坐在我的窗前,说:这把剑使你背负了太多仇恨,放下它吧,你该有个归宿。
我望着她多情的眼睛,深深陷入。
3.
女人说她叫房子鱼,是丞相房玄龄的孙女。
师父说越美的女人越如蛇蝎,但当我望着她时,只觉的她好似一汪月色。
我想想五年了,却始终没有找到鹤型兵刃的线索,从前我满腔热血一剑平天下,却在遇见房子鱼后想要放下仇恨停止漂泊。
于是我把剑给了她,换来一座祁蒙山。
我住在山上,房子鱼住在山下,我白天种茶晚上煮酒,她时常上山来,一碟梅子,一壶清酒,往往对坐到深夜。
忽然有几日不见她,我十分想念,心想总是她上山来找我我从未下过山,不如这次下山去找她。我备好清酒与梅子,沿着山路走下去,不消一刻钟,就望见一个破落的寺庙。
曾经学艺时师父说每逢寺庙定要上香礼佛。我走了过去,推开寺门。
寺院中站着十数个黑衣人,惊慌地望着我。我目瞪口呆。
“计划提前,动手吧。”这声音是房子鱼的。
我身后寺院破败的门哗啦一声被关上。
4.
“为什么?”我望着面前的房子鱼,不甘地问。
清酒和梅子在她脚下摔得粉碎,她周围的黑衣人手持鹤型兵刃,刃尖滴着鲜血。
没有了哑剑的我宛如失去利爪的鹰,遍体鳞伤的我跪在血泊中不自禁的颤抖。
“五年了,也该告诉你真相了。”房子鱼蹲下来,用手指蘸了蘸血,抹在我的脸上:“没有错,五年前灭你家门的人正是我房家的【白鹤役】,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你的父亲藏了一件皇上想要的东西——圣尊剑。哦对了,就是江湖上人们说的哑剑。
“这把剑削铁如泥是无上至宝,拥有它的人就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这也就是你为什么当年独步武林的原因。试想,最害怕这恐怖力量的人会是谁呢?没错,就是皇帝,这力量甚至可令江山易主,皇帝岂能坐视不理?
“【白鹤役】就是要不惜一切找到这把剑,然后交给皇上,以此巩固房家的政治地位。但是偏偏没有找到,是那个老和尚抢先拿到剑后带着你离开了中原。老和尚告诉过你哑剑的力量吗?肯定没有,因为如果你知道你所仰仗的是哑剑的力量后,你就不会有一剑荡尽十四州的传奇了。
“天地苍莽飞墨色,冰塞黄河锁清秋。霜寒白露青袍起,一剑荡尽十四州。这诗写得真好,但你永远也不会想到,我就是因为爱上这首诗才发现了你和你的哑剑,当我知道哑剑就是圣尊剑时,我才临时起意,决定演一出大戏啊。我本想留着你的性命让你乖乖待在祁蒙山上老死,可是我的祖父决意不留活口,原打算今夜动手,没想到你却自投罗网,真是可笑啊。”
5.
房子鱼手持鹤型兵刃一步一步走来,我闭上双眼。
她的脚步踩在土壤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但这声音在我耳中犹如道道惊雷。
曾经听别人说,只要刀够快,被划破喉咙时可以听到鲜血喷出的风声。我静静闭上双眼,等待这声音。
就像房子鱼说的,没有了哑剑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独步江湖又怎样,傲视群雄又怎样,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在这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悔意,我想起了坐在菩提树下讲佛说法的师父,想起了藏经阁诸多佛像。若有来世,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晨钟暮鼓的僧人,远离世俗与阴谋,化作一片叶,飘成一朵花。
然而等来的不是鲜血喷出的风声,竟然是右臂的一阵剧痛。我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整个右臂被房子鱼切断。
她转过身去,兵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连同兵刃一起掉下的,还有两滴眼泪。
“下辈子别再做剑客了。”她哽咽着:“你走吧。”
没了手臂的剑客,是个废人了。
房子鱼两肩微微颤抖着,剑刃上的鲜血滴成一道细线。在血泊里,我看到了她脸颊滑下的泪水。
下辈子别再做剑客了——她的话像一朵花,随风飘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破落寺院的,当我走了很远很远之后回头望时,祁蒙山隐在一片烟雾中缥缈如梦,像极了我的半生。
6.
我最后回到了山上。
师父坐在菩提树下,望着我从山门走到树前。
“找到答案了吗?”师父慈祥地问。
我没有回答,当目光穿过师父的肩膀看到佛像时,我的心里尘埃落定。
找没找到答案又有何妨呢?人生若是各个问题都找到了答案,那岂不是一种遗憾?师父给我起佛名圆缺,其实是在告诉我,人生的重点不是圆满,而是缺憾,正因为有了缺憾,才令人格外想念。
青丝落下,地上黑发如乌云。佛经轻颂,佛香缭绕。师父双手合十,道:圆缺,你大彻大悟皈依我佛,终是佛门的归人。
此时我已泪流满面,当仰起头时诸多佛像怜悯地望着我,我说:但对尘世而言,我已是不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