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圈

黑眼圈

清早起来,我就开始着手给自己画黑眼圈。

我为自己曾经看不上这种女人脸上的活计感到抱歉,这实在是个技术活,是一种轻和重之间极为微妙的平衡——画轻了别人看不出,画重了太显刻意。再年轻一些的时候,我曾经年少无知地对我约出来的女伴直言不讳地点出“你今天化妆了”的事,现在才体会到她那种想被赞扬一句“你今天很不一样”,却绝不想被直接点出化妆了的心思。

我小心地拿着不过我拇指大的小刷子,在一盘切割得很好看的,填满各种颜色粉末的长方形盘子里刷了几下,然后对准我眼睛下方轻轻地涂。这不是最艰难的一步,最艰难的是还要防着我媳妇——她正在卧室,睡得很浅。她对洗手间里的各种瓶瓶罐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恨不得把它们和我安排到两个次元去,我倒不会用野兽护食来形容,她远比那个更甚。

“这些,还有这些,你平常统统都不许动。”

“这些还不是我买的。”听到这话我有些冒火,却又不敢冒得太明显。

“是你买给我的。”她说得底气十足,“所有权懂吗?”

我不懂,所以一时接不上话,倒像是我理亏了一样。

但该用的时候总归是要用的,只要不让她发现便好。我爹小时候教过我,一叶障目这事之所以是个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他那叶子挡的是自己的眼睛,他若是拿叶子挡了别人的眼睛,那就成了正儿八经的机灵了。

“要不你小子就别做,你做了就别让人逮到。”他那时拿着我考了39分的数学卷子狠命地抽我屁股,卷子上有我伪造的他的家长签名,我老爹姓胡名頔,頔字我不会写,用了拼音。

我爹当然不是气我考了39分,他是气我傻。这种傻和数学考不及格的傻完全是两种概念。若前者不过是犯了小错,那后者在他那里可以算作是大恶不赦。比如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我若是检票的时候量身高,刻意挺直腰杆站的笔直,害他不得不掏钱买了个半价票,那可就真是傻到家了。

这就是我爸的人生哲学,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就是理直气壮地fake,装。精髓就是不让别人发现,最后骗了别人,也骗得了自己。而且与众不同得是,别人往强了装,他偏偏喜欢往弱里装——

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开学去郊外军区军训。走之前收拾东西,他这么跟我说:

“儿子你记住了,训练的时候可要表现地累一点儿,你用了5分力,你就表现地用了10分力。你要是觉得5分累,你可就得表现得10分累。”

“为啥。”我不想理他。

“你表现地越累,最后拿的分越高。”

“谁说的,人家教官又不瞎。我表现怎么样,人家心里没数吗。”

“就因为他不瞎,你表现得啥样,他就以为你啥样。”我爸振振有词,“又不是考试,有标准答案。你哭了,别人就会给你糖吃。”

我那时候顶讨厌我爸这一套,他总让我伪装成自己不是的样子,来换取那么一丁点小便宜。像极了语文课本里的那种市井小人。自诩为知识分子的我,坚决要和我爸这种腐败思想划清界限。

“善意的谎言啊,这是。”,他总把这话挂在嘴边。

“得了吧,哪里善意了?你这就是骗人!”,我开始会顶撞他。

“对自己好还不是善意啊,又没碍着别人,没被戳穿的谎也算不上骗人。”

就像和我媳妇吵架一样,我接不上话。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善”是不是也指对自己好,也不知道不被戳穿的谎言,对他人来说,和真实有什么区别。但我总是不服气的,不知是因为这话听起来就三观不正,还是因为说这话的是我爹。

后来,自认无比正直的我长大了。继在媳妇面前屈服后,我终究还是在黑眼圈面前屈服了。

我是在几个月前才悟出黑眼圈的好来。当时公司加班加的厉害,倒也不是强制,只是各个部门合作赶项目,别的部门不走,自己也不好意思才过八九点就回。只是项目迟迟做不下来,搞到后来各个部门都有了相互埋怨的意思。一开始不过是私下里在自己的部门吐槽,后来渐渐上到了台面上。我又不是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

果不其然,我失眠了。

连续失眠了几天,黑眼圈才渐渐变得格外明显。眼皮总是向下耷拉着,像是农村里夏日晌午站在饮水槽前的马,看起来总是提不起精神。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别人对我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变。

不仅是同部门的,就连别的部门的人,看到了我的黑眼圈之后,语气都会变得柔和,有的还会关心地问几句,就连领导对我的态度也亲切了不少。

为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很累,这话自己说出来绝对矫情,大家会翻个白眼对你说,“你累,谁又不累呢?”。但还好,我有黑眼圈,它就像完美的妆容一样,清晰,却不刻意。它能替我说话,而且百分之百地让人信服。

但有趣的是,我的头脑还算清醒,精神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就像是一个一米八的大胡子穿上了可爱的毛绒玩偶服,前者总会看到他人警惕的目光,而后者就连小孩子都想过去抱一抱。我躲在黑眼圈做成的玩偶服里,看着前几天还剑拔弩张的同事的态度,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开始懂了老爹的装弱哲学。


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今天是给领导汇报项目的日子,我穿的还算齐整。配上明显但又不很刻意的黑眼圈,几天没刮的胡渣和涣散迷离的眼神,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疲惫的恰到好处。

八点半,时间不早了。我赶紧洗了把手,也许是太得意,也许是有些着急,手肘不合时宜地在台子上略过用力地一怼,那盘装着不同颜色美丽粉末的长方形扁盒,就这么应声落了地,瞬间摔地稀碎。

“怎么了?!”媳妇的声音立马就从卧室传来,我分明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滞了一刻,双腿不自觉地有些发抖。我倒不是怕她骂我,事已至此,我是怕她哭。我赶紧跪下来,双手划楞着那些摔出来的粉末往盒子里倒。但洗手间的地上有水,红的白的灰的粉末和着水混在了一起,成了一片不和谐的彩色的稀泥。

“你在干什么!”,媳妇的声音,跟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我头上三尺响起,那真是我听到过的,感情最为丰富的声音,五个字里混杂着愤怒,惊恐,哀伤,埋怨……

“对不起。”,我跪在地上,抬头看她,特意找了一个角度,借着光影效果,让我的黑眼圈在LED的照射下格外明显。

“你……”,媳妇看到了我的黑眼圈,表情明显变了下,刚要脱口而出的不太友好的话被硬生生挡在了空气之外,“……你怎么了?”

“我昨晚一直想工作,睡不着。”我无比诚恳地说,“今天领导检查。”

我又乘胜追击,指了指地上的一片狼藉说道,“太累了,洗脸的时候没注意,对不起啊,等发奖金了再给你买一个。”

媳妇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我的黑眼圈。就这么来回看了好几轮,活像马路口活跃的摄像头。周身的火焰却像是谁拿了一块儿湿布慢慢地给盖了上。沉默了半晌,她才叹着气憋出了一个字——“行。”,然后就径直回了卧室。

我表面上不喜形于色,心里却欢呼雀跃,这是黑眼圈的胜利,也是老爹人生哲学的胜利。

上班的公交车上,我想着自己竟然也成了老爹的拥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人们总是悔恨自己成了当年讨厌的模样,但毕竟当年的讨厌,也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叔叔你坐。”

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给我让了座。

我笑着摆了摆手。

心想自己有些地方,还算是和老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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