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鱼

乌鱼

冬天的元和广场并没有太多人,雪花一片一片,像风吹落的棉絮,随意而悠闲地飘荡着。

皇志并没有去牵念瑶的手。念瑶用呼出来的气轻吹停留在肩膀上的雪花。雪花渐渐一点一点消失。

两条影子形成了并不平行的线,确切地说是脚步距离近,而头部则已经很远。念瑶回头看着影子。开始发呆。

皇志回头看着念瑶问她,你看什么。念瑶说,为什么我们的头部距离那么远。

皇志没有回答。

天空阴沉着。明天就要结婚了,前一段时间预备好的兴奋好像一群被打散的麻雀,飞得无影无踪。

皇志和念瑶都沉默着,慢慢走过街道。

婚纱、首饰、新房、酒席桌……什么都准备好了,然而似乎什么都没有准备。

皇志转身双手按住念瑶的肩膀:我们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心一些。

念瑶心中也想着同样的问题。

选在冬季,大概因为洁白又冷寂,结婚这种事不宜过度喧闹。

结婚的这一天,念瑶完全忘记了是什么感觉。只记得鞭炮和喝酒,好像皇志的母亲和父亲都哭了。她也没来得及安慰他们,一定是主持人故意煽情诱导出这样的效果。这一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做演员让来客看。

到晚上,念瑶已经累成一堆散雪,堆不起来那怕是一丝丝的笑。脸都笑僵了。

皇志和念瑶一样。

种种惊险刺激和喜悦已经被预想透支殆尽。

皇志和念瑶的认识是经过正规的三媒六聘程序。经过父母亲相互打探二人相亲,然后又相互接触。

念瑶并不喜欢这样的过程。一切都是公式化,一切都是公开化。所以和皇志在一起已经没有长辈们不知道的秘密。索性母亲喜欢,这一点就足够念瑶牵强附会的完成整个过程。

父亲和母亲是看中皇志家的家底:一个酒楼在小镇中心地段开了近三十年了,房子在市区买了两套。又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们还有两个商铺。他们也安心了,死心塌地要念瑶嫁过去。经济条件是他们的底线,其他的都可以有谈判的余地。

念瑶那时候还尚未分手。后来经过一番斟酌也毅然决然放弃了自己的初恋感情,虽然在有一段时日里她曾喝酒解闷抑郁寡欢。过去了自己倒也觉得轻松。顺着母亲总不会错。念瑶从不喜欢在母亲面前做一条逆水而行的鱼。

嫂子禁止哥哥给自己生活费,因为这个关卡念瑶为了生活费甚至做过一天五十块的模特。

她选择皇志,也暗含着这种权衡利弊的心态。但,美丽的女孩子一张脸常常可以做天然屏障。皇志见她,似乎从未发觉她内心的盘算,以及背后一家人的深思熟虑。

从订婚到结婚似乎太顺利。一向冷冰冰地皱着眉头的嫂子最近热乎得很厉害,有点冬天脸离碳火靠得太近而致使人有种被炽热吞噬的灼热感。

念瑶在最后离家的日子并没有和嫂子图穷匕见。她心中知道嫂子是一个心肠狭小的女人。嫁给哥哥,哥哥脾气不好,她也并不幸福。作为妹妹,念瑶是从心底觉得欠了嫂子很多。

于是,她在百泰买了手镯送给嫂子。一个几千块钱的手镯使嫂子能够把她当成了知心知底的妹妹一样看待,对于新婚的念瑶,很多话言传身教起来。

念瑶难得和嫂子有这样好的关系。从前那层未捅破的窗户纸现在成了铜墙铁壁永远不必捅破了。

只是和皇志,有时候距离近,而有时却似乎从不认识。婚礼当天又一次验证了念瑶这种不详的感觉。

送走第一波客人。皇志理应陪自己去换敬酒服。可是,走到大街中央,皇志用手把自己向前一推。念瑶,你去换,我来跟张超然他们打招呼。念瑶还未来得及说别,皇志小步跑向酒店对面的宾馆门口。

她想着,如果和同学们打招呼为什么不带着她,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所代表的含义和重要性都是前所未有的。可是,皇志……念瑶立在街道上,她感到自己仿佛一根等待风来吹拂的芦苇。

她的白婚纱刚才是皇志帮忙抬,而现在变成了拖在地上的大尾巴。这比正在开屏的孔雀被泼了水还要让人感到狼狈。

她不能自己拎裙子,一个舞台上的中心人物在落幕时被观众即可从脑海中遗忘的不幸感袭上来。

而皇志又没有回头看她。她就那么站着。在整个街道和城市来说,似乎荒原里面孤独开放的花,她感受得到,这孤独通过花枝和根通到泥土里,然后渗入到荒原的树上,草叶上,甚至一直到天边闪过的雷电里。

很久,那些同学才把她指给皇志看。皇志又跑回来。拖着她去换敬酒服。

帮她从背后拉好拉链,皇志干脆把她从四楼抱进电梯,直到一楼。这期间,她又感到毫无怨言地原谅了皇志,那种原谅是折纸在慢慢散开,脆弱而又实在。

各种五花八门的闹洞房战术其实也是成人玩老鹰捉小鸡。在念瑶看来极其幼稚(从中午那个忽略开始她总是无法控制自己那不在场的思想,它们像纷纷扬扬的羽毛不知道要飘向何方,这样不受控制),但她还是努力配合着他们。

事情终于结束。天已经快亮了。

四楼看下去,昨天打的烟花和爆竹都盖上一层乌蓝。空气中游走着一种孤独。嫁人了。做妻子了。这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街道没有一辆车,渐渐天亮起来了。红色的鞭炮花躺在白色的雪地上。空气的冷像利剑一样尖锐地划过呼吸道。极不舒服,嫁人了。

念瑶,你怎么起这么早。皇志头捂在被窝里面发出呜呜隆隆的声音。

他连她没有入睡都没有发觉。也许太累了!

皇志没有听到回答,脑袋伸出被窝。

他看到了念瑶。就在昨天,她一袭洁白的婚纱,今天突然换成了黑色的长裙。而且依旧是那件婚前穿过两年多的莫奈尔棉质长裙。

柜子里有那么多新衣服为什么不穿。还穿这件。要是喜欢的话何不以后穿呢?这么重要的日子……念瑶听出了皇志语气里的怨。

没有十分钟,她换上了姐姐送的衣服。

倒没什么,只是,在这个得到和失去的桥上,念瑶忽而觉得孤独起来。她并没有从一个贫家女一步跨到富家太太。她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她感到自己走在铁索桥上,脚底是悬空的深谷。桥很长,还在摇晃。

衣柜里有无数的衣服,在她没有这些衣服的时候,它们最美,她最需要,而现在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人最充实,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没有什么。

念瑶抱紧了臂膀。

皇志拖着鞋子走过来。双手环绕着念瑶。怎么这么冷,再加一件衣服。算了,干脆到被窝里来,别站在这里着凉了。

卧室和室外的空气温差在玻璃上看得很清楚。一层霜花结结实实在上面附着着。

念瑶想到,冬天不应该结婚,太孤独了,像雪一样从遥远的天国一路千里迢迢嫁到人间来,最后难免要融化成污泥里的水才能被吸纳,要做洁白,只能在喜马拉雅山顶定居。

到被窝不久即被皇志捂热。皇志拿出来礼簿要念瑶算。

并且说出在这里礼金全部归新娘所有。

念瑶没有料到,这着实使她吃了一惊。二十七万。这只是红包,还没算大部分礼金。

看来,父亲母亲和嫂子执意让她嫁来还是有一定的考虑。而自己虽则不想过赤贫的生活,可是没有想到一下子可以有这么大的改变。这是父亲这样的人一辈子工作的积蓄了。

她拿好了这笔钱,心里感到踏实。

也许,无论什么,无论什么没有获得,钱总是真实的吧。想一想哥哥的第一个女朋友和哥哥在一起五年,分手后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要。

这样想来对于皇志的那种抵触感被弱化了很多。

右眼皮都被斜拉下来盖在右眼角对应的颧骨上。半边脸好像被抓坏的泥娃娃。皇志第一次见念瑶之前她听父母说过,所以她最大限度的去想象这种伤害之可怕。

念瑶不愿意承认自己讨厌皇志这张丑陋的脸。她宁愿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心里,她一直这样想。

皇志对此全然未觉。就似乎有口臭的女人,痛苦的是她对面那个人,她自己一无所知。

皇志准备把经济上的事交给念瑶。但那天早晨,母亲要求皇志和念瑶先去统计账目。当时收回礼金的理由是两个人结婚花销较大,暂时用这笔钱作为填补。

念瑶明显感到这是一种托辞。她也看到了皇志不大自在的表情。

可是他没有反对什么。只是嗯嗯嗯地答应着。

念瑶想说这样显然不合理。自己嫁过来没有多少经济财力,还想过两年奢华生活,现在口袋已经被收紧了,以后还怎么过?

但她没能说出口。这样以来,自己似乎冬天放在冰面上的鱼。只等老鹰来叼走了。

冬天的酒楼,生意依旧很好。因为母亲有一套祖传的煮酒秘方。恰好,老田镇的人吃菜从来就离不开黄酒。几杯酒,满面红光,用他们的话说,放在湖面,可以融一个大字形冰窟窿。

母亲亲自过账,宾馆和酒楼一起。计算机按到半夜,虽然住在三楼,和念瑶隔了一层,但念瑶下去还是听得清楚。她发现,母亲每晚对账直到十二点。

皇志每日几乎都是游玩。不大做事。

几个月下来,她显然瘦了很多。只是因为从来没有这么闲。酒楼和宾馆的生意都有人做。经理们见了念瑶总是很客气的笑一下。

有了酒楼和宾馆的收入的对比,念瑶发现自己工作的那点儿工资实在太微薄,一个月的月薪拿出来给母亲买条丝巾都显得太寒酸。

娘家母亲的脑梗塞导致左半身瘫痪。嫂子和母亲像两只斗鸡。现在更加无法相容。念瑶忍不住亲自去照顾母亲。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家中和皇志家中真正的区别。那是一条完美的丝绸上面划出的破口,永远难以圆满无缺的缝合。

父亲和母亲都是下岗职工。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不能提。全靠哥哥每月三千块钱工资养活着,假如没有母亲得病,孩子每月吃的奶粉是惠氏,哥哥全部的钱都用来给孩子买奶粉。而母亲住进来以后,孩子只能吃一百块钱的金领冠。嫂子开始怨哥哥没能力。从前平静的家庭,风波叠起。

有一次,念瑶和好朋友凉圆聚会。她不想带她来这狭窄逼仄的租住屋,凉圆执意要来看母亲。

进了屋子,嫂子正在奶孩子。看见念瑶回来还带着同学,她一个转身,甩过来一张背——冰墙一样向着门口立着的念瑶和凉圆。

念瑶带着歉意对凉圆说。我嫂子,正在奶孩子。只见凉圆一个劲儿对那张背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嫂子没有回答任何话。

念瑶又带着凉圆走到大厅。大厅铺了一张床,上面躺着瘦得像一页纸一样的母亲。凉圆过去拉着念瑶母亲的手轻轻地说阿姨,我来看你了。

躺着的人太瘦了。被被子一盖,如果不是看见脑袋,不会有人相信这张床上还有一个活人。念瑶已经习惯这样逐渐瘦下去的母亲。可是,事情让凉圆很震撼。她不停地说会不会没有照顾好。不然一个活人怎么可以瘦成这样。

凉圆很难过。

念瑶却没有什么感觉。她的难过都被缝在麻木的皮肤里面。只在血液深处流淌,早已说不出口来。

好在,嫁给皇志,了却了母亲的心愿。不然,母亲那种怨气深重的眼神不知道要看多久。现在,母亲的病虽然不见好转,但神色很好。

她对凉圆说自己心情好着呢。只要念瑶能够过得好,自己病死也是其次。她现在睡觉踏实了,不像刚病那会儿,总是怕自己就这样过去,放心不了念瑶。哥哥是男孩子,什么都不怕,念瑶才毕业,工作又辛苦。哎,现在,就算突然不在了,心里也很觉得安心了。

念瑶在厨房忙,听到母亲这样小声对凉圆说话。一个人对着窗外鸣笛响亮的汽车,突然摸了一把眼睛。这样也算值得。至少母亲开心了,放心了。不然,让她临离开这个世界还带着那么多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做子女的悔会有无限长。

中午皇志也来了。开车六个小时,进门说,胳膊都断了。念瑶突然忙前忙后起来。皇志一来,母亲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她又拍拍床,让皇志坐在旁边。皇志结结实实坐下去了,他倒是能习惯,念瑶想着他可能每次来都压抑着那种想冲出去的冲动吧。

这么小的房间,住着大小六口人。三代人挤在四十平米里。念瑶从没有对小空间有如此强烈的排斥。所以嫁给皇志,有一段时间,她是怀疑自己只是因为站在皇志家楼顶能每天吸两口清新的空气而不是别的什么理由。

房子里酸菜和坏香蕉同小孩的排泄物气味混合着,母亲见不得寒风,四面窗户都是闭着的。所以念瑶在这里犹如封闭在缸里的腌鱼试图看外面世界。

临走,念瑶把自己收到的红包取了一万块钱给母亲和嫂子三七分。让给孩子买好点儿的奶粉。

皇志开着车说要不要给母亲换个房子,这样的空间,住下去病恢复的会更慢。

念瑶胳膊按在窗外发呆。听到皇志这么说,突然回过头来说等几天吧。

她不想这么快,这么快就领受他的什么。

他侧着脸认真开车。念瑶偏过头看他的脸,从右边看来,他是一个完美的男人。至少外形来说。但从左边…她想起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句话来。

下了车,皇志紧紧将念瑶的手夹在腋窝下向前走。迎着冷冷的风。念瑶突然想,就这样,一辈子,不会太长的,右胳膊夹着她的手,腋下是最温暖的位置。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皇志的母亲还在敲着计算器。皇志看着念瑶的目光,她习惯了听这个声音,所以我几次三番托人买的静音计算器她都不要。

渐渐地念瑶变懒了。

念瑶怀孕了。

为了念瑶的怀孕,似乎这个消息瞬间拉近了她和皇志母亲的关系。以前每次看她,只是觉得高远。她是那种精明能干的人。独自管着这样大的家业。

可是,念瑶怀孕以后,母亲几乎把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用来花在念瑶身上。她不停叮嘱王姨炖骨汤,又让皇志什么事都不要做好好陪着念瑶。

念瑶本来想着不要这个孩子,来得太早了。这样以来,好日子就快结束了。想一想拖着个大圆球一样的肚子还敢坐飞车吗?可是,母亲的那种用心使她缺少拒绝的勇气。

不觉然,孩子已经有三个月。

母亲说,什么都不用管。生下来我会请人照顾,知道你们年轻人呢,爱玩。到时候,你爱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孩子有我管。

这又击溃了念瑶去医院的信念。她拖着,等待最后一次决心。

可日子一长,连自己也没有心思去医院。生下来吧,说不定他会像某个人。但他不会长那样的左脸。他是烫伤,小时候烫伤的。

等到第八个月,他们听到一个噩耗。孩子的心脏有问题。医生建议不能保。

皇志母亲也坚决不要。皇志没有态度,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已经快要生了。

念瑶不想放弃,他离她太近了。他每天都在拱,拱起一个圆包,在肚子上走一圈。皇志和她两个人都爱的不得了。一家人都围绕着这个肚子转——她才是圆心。念瑶一直想着他应该是倔起屁股走,也有可能是他的背,手肯定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自从怀孕,皇志很自觉地睡到隔壁的卧室,每天来和自己消磨时间,晚上很晚,他不舍地说,又要丢下你们娘儿俩个。

念瑶心情沉重起来,其实,大体来说她是分明的。要给他生命,不管他能活多久,他有权利看到这个世界。

她打了电话给家里。母亲那边坚决要念瑶留着孩子。已经八个月,不要孩子,做妈妈的身体受到的伤害会更大。而且,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先天性心脏病怎么了,肯定能治好,别把我外孙给打掉,不然别来见我了!

一向温和的母亲竟然有如此激烈的一面。这是念瑶没有想到。打了电话她更铁了心要保住孩子。

很多次,皇志欲言又止。念瑶没有正面回答。

生孩子是一次盛大的仪式。婆婆带了很多人来看念瑶。是个男孩。这是她得意的地方。她有孙子了。

她把酒楼交给经理搭理。自己亲自熬汤。念瑶直到此时,觉得真正幸福。为了要自己能静心养身体,母亲强烈要求单独病房。医生说孩子心脏不好,过一段时间可以做手术。

手术的成功率较高。医生的话更加使念瑶想到,在紧急时刻,一定要听从自己的内心。

手术以后,孩子瘫痪了。没有再动过。每天醒来只是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很久,好像眼珠子没有动过,眼前的人都不认识。以前听他叫麻麻,现在已经不叫了。他只是哭和睡,两眼无神。

念瑶手足无措地坐在窗前。母亲的朋友来了一波又走掉一波,安慰的话说了一麻袋。念瑶脑子空空如也。她什么都想过,想过他没能从手术室里面出来,想过自己一个人抱着这孩子走向殡仪馆那漫长的路,想过为他举行小小的悲伤的葬礼,想过他离开后自己整日以泪洗面,想过拿着他的小衣服想念他。总之,如果手术失败,种种后果她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会瘫痪。

这是什么意味。不彻底,她宁愿是彻底的。可惜,天真正不遂人愿。她靠在墙上听到医生对母亲说,孩子将终身瘫痪。暂时不要告诉他那年轻的母亲,也许她还接受不了。

念瑶似乎从天堂一夜落到地狱的亡魂一样在医院飘荡。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失去了重量。这时,她才想起,医院是一个墓园。在新生和死亡的同时建立起这样一座宫殿。让一边的人去欣喜若狂,一边的人悲伤不已。

医院头顶的太阳烧糊了的鸡蛋一样贴在天空上。念瑶抬头望那个模糊的圆点,似乎总在晃动。周围停满了车,走到皇志的车前,她看到他躲在车里,头在方向盘上压着,双手又压着头。就那个动作,也许是没有发现她来,皇志没有动过。

想着,他应该是心疼的,躲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念瑶晃动着身躯走过车前。

医院门口很热闹,聚集了一群人,两个年轻人拉着横幅,白色横幅上写着鞋底宽的黑字:庸医,还我母亲命来!!!后面三个感叹号又用了红色字体。盆大的字亮得刺眼。几个警察劝说着,两个男子看似情绪激动,女人站在背后大声恸哭。

门外街上的人仍旧喊着卖板栗,卖小笼包,卖凉粉。他们大概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医院门口左边跪着四个人,地上铺着白布,写着父亲骨癌晚期,无钱医治,恳请好心人救救我的亲人,旁边就是一个脏乎乎的塑料盆,里面放着一些皱皱的钱币。四个人都低着头,放着那种调子悲伤的歌曲,跪得笔直,让人想起大山,然而他们还是跪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老人。

念瑶想到,也许自己还不算世上最不幸的人。

不到十分钟又到了市中心,那里一切繁华如旧。从没有变过。念瑶似乎在这一瞬间领略了人生的滋味。每个导购都是笑意盈盈,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瘫痪了,一生都不能走路吗?营业员忙忙碌碌,连抬头看客人的时间都没有,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小笼包的蒸笼顺着风飘走了,白色亮晶晶的包子滚了一地,顿时念瑶似乎听到锣鼓喧天。这一瞬间是快意的。给世界来点毁灭,那些处惊不变的人,让他们也慌乱一会儿,体会什么意外带来的心情。

哥哥来看念瑶,念瑶从不感到亲近的哥哥,此刻却让她大声痛哭起来。

哭完了,哥哥什么也不说,只是给自己递纸巾。念瑶想着,那怕就是隔一毫米,一毫米的距离,他们都永远无法理解她切身的痛哭。人和人啊!到底靠什么联系在一起的!是不是鱼儿在水底游动,其实,水永远没有进入它的身体,不知道它的欢乐和悲伤。这就是人和世界的关系。

看着孩子空洞无神的眼睛。念瑶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一句话耗费的精力似乎用她一年的休息都无法补缺。

墙上的针滴答滴答转着,房间静悄悄了。他们都走了。孩子睡着了,念瑶看到窗户上皇志的眼睛。他没有表情。看不出心疼还是其他。

念瑶想着,这样下去,其实用不了一辈子,几年,最多一年,孩子就会离他而去。她几乎可以断定,他活不了一辈子那么久。而活两年,这两年对于他来说也是痛苦的。

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这样痛苦呢。

念瑶在心中用火烧着自己的心。越来越痛,越来越烫。

母亲那天手术室门口,哭昏了,她双手支着地板,站着哭,又坐着哭,最后干脆要顺势躺在地上。念瑶那时候只是背对着墙。所有人都去安慰母亲。她一个人站着面对墙壁上的白色。

那五个小时他是昏迷的,假如不做这个手术,他肯定沿着床走路,歪歪斜斜,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拍着手。给他吃的小零食,水果条都被他扔到了床下。

一天就可以让上帝发疯的一定不是人类,而是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来到这个世界才十个月的孩子。

现在,此刻,他又开始熟睡,动不了,而又只能睡觉。他一定很痛苦,况且,他还不会说话!

念瑶好像被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痛苦全部是因为你!

念瑶将手伸到孩子下巴底下,他的脖子这么细,简直像一只气球。她用力捏下去。他没有什么反应,似乎默默配合着母亲的动作。呼吸还在继续。念瑶两只手用在一起,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五分钟,六分钟,他没有呼吸了。这样容易,可是看起来他只不过像睡着了而已。

皇志提着水果进来了,念瑶又端端正正坐好,漫不经心像往日那样看着窗外。

她起身走出去。她躲在洗手间等皇志的惊叫。

听到楼道里一阵跑起来的脚步声,谩骂声,似乎是母亲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呼吸。

天很蓝,念瑶见到的最后一个蓝天,是被打上手铐,推进车里以后。她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从前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母亲想必还在午睡。

皇志也没有和她告别,她知道即使不这样做,他也不会深爱她。

即使这样做了,他也不会恨她。

一切未来得及开始的,早已经结束,一切快要结束的已经提前结束。

念瑶这才觉得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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