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一条溪水从龙源口中学侧墙边的涵洞来,一折,经过一排教室,再一折,经过教师宿舍,最后一折,从后门边的涵洞出去。溪水来自老仙水库。住宿生早晚借这条溪濯足净手、洗脸刷牙。出后门二三百步,就是拿堆岭。晚饭后,很多学生会到拿堆岭上去玩。有时候,他们在过后门的当口,会看一眼穿洞而去的流水,无心或有意。
拿堆岭其实不应该叫岭,它只是一个不过二十米高、方圆几百亩的土丘。我们一口气从后门冲上岭顶都不带喘气的。岭上有很多块大石头,有的可以横躺三四个人还有余地。其中有一块石头很特别,它中间有一条十公分宽的凹槽,凹槽里刻了七个字。字迹漫灭模糊,上岭玩的人毫无例外都辨认过。我们自然是认不出的。村民们说我们的学问还没到。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认出过这七个字。他们说,认出来了就不得。会有一只母鸡带着六只小鸡从石头里跑出来,都是金子的。捉一只回去就要发财了。我们虽然知道这只是个传说,但是对石头上的字都看得很认真,有人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一看。潜意识中,都希望石头里蹦出那群金鸡来。
那条溪水没有名字。学生从教室里罚出去,不是站在走廊里,就是站在溪边。老师说:出去,站着!我们走出去,站在走廊里。老师说,站远点!我们再往前几步,就临溪而立了。站在溪边比站在走廊里有趣多了:可以看自己明晃晃的倒影;看小鱼相互追逐;朝水里吐唾沫,引小鱼挣食。但是,如果一开始就往溪水边走,老师一般会喝道,站回来!那就只能在走廊里玩手指头。
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姓尹,是个很可爱的小老头。他朗诵古诗文的调子很奇特,像唱又像吟。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什么感受,反正我总是想笑,又觉得好舒畅。他怪异的调子总能把我引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但那次他读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我却听见了门外溪水的声音,它汩汩流出学校,沿墙根朝垄中去。拿堆岭与它相望,大约隔一二百步。只是,没有篁竹。它们之间,是几畦菜土,秋冬有萝卜白菜卷芯菜,春夏有绿豆黄豆峨眉豆。每年,都会有几垄萝卜种和白菜种留下来,到来年春天,能长一人多高,开白色的花;有的土里还会种上油菜,黄花铺满整垄有余;绿豆与黄豆的花似米粒,藏在叶子里看不见;峨眉豆的花像一只只小蝴蝶落在藤架上,白色、淡紫色,有的两色相杂。这完全不是篁竹的感觉了。可是,我就是想到了它们,这真是没有办法事。尹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大概是搞运动下放了,这一下放,就没有再回去。他有时候跟我们发牢骚,说他的同学现在都是省部级干部,只有他在这个乡村中学教书。我们当然不知道省部级干部具体是多大的官,只知道很大很大。
教我们英语的老师也姓尹,是语文老师的女儿,已经结婚了。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她第一次来上课,走进教室,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尹老师告诉我们,这就是英语。我们以为很有趣,但后来慢慢地,就有一些学生特别是男生被那些藤蔓一样的字母缠得想上吊。于是在她的课堂上看小说、转笔玩、说话、传纸条……。尹老师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了,总是要抓几个典型,娇喝一声,出去,站着!典型们走出去,站在门口。可是门口离她近,她看着嫌烦,又喝一声,站远点!
我是溪边常客。每次被罚到那儿去,就盯着水里数鱼玩。小鲫鱼总是群集在一起窜来窜去,怎么也数不清;沙勾安静地趴在石头上,它们的颜色与石头的颜色很相似,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桑驸马(斗鱼)总是一对一对地出现,这种鱼有红蓝相间的条纹,很漂亮。有时候,会看见几条翻白肚子的鱼,那是墙外有人在电鱼,电晕了没捞着。它们漂过涵洞,慢慢醒过来,甩甩尾巴,沉到水底去。
只要天气好,晚饭后我与一班人马就会到拿堆岭上去,坐在石头上吹风、讲时闻、打扑克,或在草丛里练打。我有一本练打的书,叫《擒拿格斗术》,是从我大舅家偷来的。我向他们吹嘘说我大舅在广东做保安如何如何与贼打斗,打得贼人屁滚尿流,就是学了这本书里的本事。吹嘘的过程中还模拟了几种擒拿手法,引来他们阵阵羡慕。于是很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师傅,带着他们在废弃砖塘的壁上斜跑,练习“飞檐走壁”。
练打的人这个样子,女生是很不屑的。她们大概认为这是一群头脑简单、只知道跳来跳去的小丑,经过时正眼都不带瞧。女生也聚在一起讲时闻,坐在石头上吹风,只是不打扑克;她们大部分时候是散步,两个三个的,从这里走到哪里,躲着男生走,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好像生怕被男生看去了什么。但是偏偏男生会偷偷看。他们原本热热闹闹说着什么,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那是看见了好看的女生,等她们走远了,才渐渐回到原来的话题。当然,这种情况一般属于高年级。那个时候,龙源口中学还有高中部。
我们总是在临近晚自习的时候回来。如果是英语老师辅导,我们可能要拖到预备铃响后,才不情愿地下山进教室。有一回英语老师点着我的课桌说,从这一排起到后面,所有的男生,有谁背诵得出一篇课文,我天天背你来上课。但被激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开水烫死猪的样。后来有人说她是嘲讽,于是要反击。反击的方法是,拿三角尺去量她的高跟鞋印。英语老师的鞋根极高极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扭来扭去。笃笃笃地脆响,那是从走廊里来了;兔兔兔地闷响,那是走到溪边的硬土里去了。我们觉得她“骚”,到溪边去量了她高跟印的半径,计算兀R平方写在黑板上,向全班宣布。等英语老师走进教室,看大家轰然大笑,似得了捉弄的快感。
英语老师的厨房紧挨着我们教室,恰好骑在进水的涵洞上。站在厨房里,有时候能听见底下汩汩的流水声。英语老师喜欢买西红柿和黄瓜,每次都买半篮子放在灶台上。我们时不时地溜进去,顺一根黄瓜或两个西红柿。有一回我正准备去偷黄瓜,溜到门口,被她撞个正着。尹老师拿了两根又嫩又大的黄瓜塞在我的手里说,拿着吃。我听见脚下的水流,汩汩的,真适合洗净我的手脚和脸。
老尹老师后来不教我们了。我似乎突然觉得语文珍贵了起来,极认真背诵古文与诗歌。去拿堆岭不再是练武、扯闲话,而是揣一本书躲起来读。每次沿溪出后门,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吟诵《小石潭记》的情景。人一去了浮躁,发现拿堆岭上读书的人真不少,他们往往坐在安静的石头下,或一个独坐,或两个并排坐,默念书本。
村民们说,龙源口中学的学生将来一定有人认得出那块石头上的字。
这是我后来听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