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忠打小儿父母去得早，跟着爷爷过活，六岁上，一早醒来，发现爷爷没了气。
从此陈之忠和妹妹没了依靠，旁人都劝他把妹妹送到别人家去当童养媳。他也没主意，只听别人安排。
最亲的人还有一个姑姑，也收不了两个小孩。勉强把陈之忠留在家里两年。姑父偶说得一句，“亲戚难管三餐饭”，自己待不住，跑了。
跑到山那边较近支的宗族里过了几年，自己成人了，就四处打短工、做长工糊口。想起自己那个可怜的妹妹来，循着印象找过去，见那家堂屋里用绳索拴着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家里大人无暇管她，就把她束在那里。他看着像是妹妹的模子，喊她，她也不认得，不回答。
之忠只好抹着泪走了，认了也养不活。
后来，也不知这妹妹怎样了。
再后来，解放了，可以自耕自种了，却再找不到妹妹了，也许早就没活在这世上了。
故此，之忠除了个姑姑，世上是真没有一个亲人的。
将将二十岁的时候，之忠也是讨过老婆的，这事儿春秀是知道的，那个婆娘好吃懒做，嫁给之忠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嫁了。在之忠这儿过得两年，卷包袱跑了，把之忠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家当水洗了去了。
也许是缺少亲近的人管教的缘故，之忠不爱说话，做起事来是又快又好，但脾气也急，三句不通就想挥拳头。偏春秀又是个不喜欢让步的，成亲初两年，在生了大女儿宝芳后，还是经常吵架动手。
之忠姑妈看到之忠终于有了个家，还有了个女儿，喜得眼泪长流：“忠儿啊，你这也算是有后啦，今后不要动不动就和春秀吵，你两个要同到老的呢，莫又想一个人过啊。”
之忠听了不吭声，日后动手的时候倒少些了，转而吸起了纸烟，一有烦闷的时候，倒情愿去吸纸烟，也免得又吵。
德怀已经生下大儿子平生，红英肚里又怀了一个。春秀百忙之中还要给侄子做些鞋袜，之忠倒是不说什么，他和德怀颇处得来，往往雨天里网到鱼，吩咐春秀烧了，还要特意去喊德怀来一同喝两杯。两郎舅从食堂里端点饭过来，找煊廷支点酒，在自家小屋里喝点，不怎么说话两人也松快得很。
转眼间春秀又生了二女儿宝华。连生两个女儿，心里颇是有些觉得对不住之忠的，毕竟他都没有兄弟，再没有儿子，那不得绝后啊。
之忠倒没说什么，他喜欢宝华，这个一出生就哭个不停想要多吃点的二女儿，模子也有点像那个苦命的妹妹。因此，宝华他倒抱得多些。
而德怀生了大儿子后，生了个女儿兰花，接连又生了两个儿子平力、平劲。四个孩子梯次似地的立在那里，让他既欣喜又忧愁。欣喜的是佘家的力量又壮大了，忧愁的是小子们十分调皮，他都快震慑不住了。尤其大儿子平生，机灵得很，跑得又快，犯了错，抓都抓不到。成天在外头疯玩疯跑，幸好而今家家户户不私下种菜养牲畜，否则都不得安宁。
“大些了就好了。”英娘总这样跟德怀讲，“你小时候也皮，看现在也是个像样的爹爹了呢。”
大些了倒真的好了，半人高的小孩都被队里排工了，要捡稻穗、摘棉花了，也要计工分，即便平生想疯也没伴了，因为其他小伙伴都被拉回去挣工分了。
宝芳女儿家，和表哥平生不一样，她是春秀的贴身棉袄。见娘在食堂里吃不饱，悄悄省下米饭给娘吃，还谎称自己吃不完，过一向腿肚子浮肿起来。春秀发现了，抱着宝芳哭：“儿啊，你怎么这样傻哟。”
食堂里普遍都吃不饱了，红英生孩子多，身子亏得厉害，落下了病，吃汤药维持了年多时间，撒手去了。家里一时没了掌事的，一堆孩子，颇有些凄惶。德怀不知理家事，孩子们缺衣少袜的，英娘眼睛不好，顾不过来。春秀只好又担起这摊事来。多做几份鞋袜，男娃娃们费衣费鞋。因此，春秀长年不得闲，偶尔还会把自己两个女儿的东西落下了。
宝芳不说什么，默默地陪娘熬夜点灯，帮忙递递剪刀、擂浆糊。宝华小，也不耐烦，冲娘嚷：“为甚么要帮那帮皮小子弄这些啊，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了，把娘累坏了。”
春秀斥她：“早点去睡，小小年纪总想着自个儿。”之忠拉宝华，要她早点去睡。又劝春秀：“你也顾着自己些，天天点灯熬蜡的，也有三十几了，莫熬坏了。”
夜深人静，春秀在床上辗转，扯着之忠讲：“我不是不爱惜自己，德怀那一家子着实可怜呢，我总忘不了爹爹死时的情景，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稳住了的……娘眼睛越来越差了，不能指望她，德怀没个婆娘，屋里的孩子穿不整齐，惹人笑啊，前儿去德怀仿佛身体不大好了，我实在担心……”
之忠拍拍她：“莫怕，我们尽力去帮，我只是担心你自己累坏了。”
德怀也不是没张罗再找个女人，奈何皮孩子们联合起来反对，也不知听了谁的教唆，硬说是后来娘必定会让他们日子难过。尤其是兰花，听宝华说了这个，两表姐妹商议定了，如有人介绍女人进来，拿扫把扫出去。
兰花比宝华大不了几岁，也就十二三岁，听了这个主意，果然拿扫帚把说媒的人赶了出去。
德怀只好暂时不提这个事了。
不过他的身体确实有些不好了，才三十挂点，总是起夜。找陈老郎中的儿子小陈郎中看了，说是肾虚。小陈郎中还悄悄嘱咐他，不要多近女人。
德怀应下了。
谁想年轻火旺，长年没女人，经不得勾搭，下屋场里有个寡妇与他做了露水夫妻，这又不比正头夫妻，倒又格外跑得勤些。一来二去，德怀的身体垮了，屙出的尿有了泡沫。小陈郎中郑重其事地讲：你这个病怕是得深了，尽量静养吧。
德怀年后走了，三十一岁。留下眼睛快要哭瞎的老娘和四个儿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