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一户秦姓殷实人家,兄弟姐妹有10人,她是长女。从母亲偶尔闲谈中了解到,秦姓在无锡曾小有名气,家里坐拥多套宅院。每逢月末月初,我未曾谋面的太姥姥就会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挨家收取租金,而秦家在江南水乡自费兴建的桥梁也有专人负责打理。可奇怪的是,这些祖辈可能存在的荣耀却很少能从外婆那里提及。
随着自己年岁增长,读书渐多,才理解到外婆的闭口不提。毕竟在那个乱离风云变幻的时代,外婆背负资本家的家庭成分代表了太多不堪回首的悲痛。因此,在1957年外婆从陈垣执教的北京师范大学政史系毕业后,并没有选择留到北京或者返回家乡,而是义无反顾只身一人从富庶的鱼米之乡来到了昔日极其偏僻荒凉的内蒙古支援边疆。这样的选择又或许掺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来到内蒙古后,外婆并没有从事自己所学的专业站在三尺讲台教育育人,而是听从组织安排辗转于轻化局、酒厂、电池厂几家单位由文转理从事会计工作,再后来从电池厂退休。电池厂破产后,人事档案归入社保,一个早年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到最后每个月只能拿到当地最低标准的退休金。身边有人为其鸣过不平,但外婆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外婆骨子里是一个古代文人做派,许多年来,总是在家务之余,坚持阅读的习惯。即使确诊肺癌住院期间,精神稍微好一点也要病榻旁的书籍读上几页。而我对于文字的兴趣,则同样来自于外婆的教育。外婆带着无锡乡音的吟诵《满江红》和《短歌行》,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得。
如今想来外婆的病和晚辈的忽视有关,外婆早年从江南来到塞北,就落下了变天咳嗽的病根。外婆自己觉得不过是水土不服造成的长年慢性病。家人也因外婆除咳嗽之外,身体一直硬朗,所以不曾留意,直到2011年外婆的突然消瘦,才引起家人的警觉,带她去医院检查出肺癌晚期时,已是回天无术。说到底还是外婆年轻时留下的病灶。
按说少小离家的老人,或多或少总是会有叶落归根的念想。来自山西的外公离休后一直惦念的回老家看看,后来还特地回家乡捐钱建的小学——后来因为建造的校址质量太好,被乡政府征为办公地。爷爷退休后也让父亲姑姑陪同回过几趟老家衡水,也算是荣归故里。唯独外婆是个例外,除了92年太姥爷去世那年外婆回过无锡一次,之后的若干年里,母亲和舅舅多次建议外婆回无锡和姊妹聚聚,却总被外婆以各种理由拒绝。私下里家人也只能把原因归结于不想麻烦儿女。
但当外婆去世后,我在整理遗物时,翻出一个笔记本。里面贴满了有关江苏和无锡方面介绍的剪报,还抄录着与无锡有关的诗句。而其中一页,写有外婆怀念家乡的小诗:
“异乡客居四十年,乡音未改沧桑变。再无高堂老母依闾望儿归。回,更增伤悲泪满怀。93年冬老父周年书。”
当看到熟悉的娟秀小字时,不觉潸然泪下。
我想这就是外婆不愿回到家乡最终的答案,情到深处,痛到极致,从繁华到悲凉,家乡反倒成了外婆的伤心之地,与其再去勾起不愿回首的往事,或许还不如把客居的异乡当作故乡让内心能够获得几许平静。又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亲情故事,正是无法忘怀,所以不愿面对。
只可惜,对于外婆的想法,总归我们还是知道的太晚了。
后记: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写一篇纪念外婆的文章,但每当点滴过往忆上心头,自己总是沉溺于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难以落笔。如今外婆离去已有近四个年头了,心情虽平复许多,可自己却依然无法用拙笔去清晰勾勒出外婆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