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新生
一阵微凉的风拂面而过,闽浩睁开眼睛。沁入鼻腔的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但不闷,也不臭。这里不是船舱了,这么平稳一点儿也不晃,是陆地啊!已经是陆地了吗?是……美国了吗?这么想着,闽浩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病房里,睡在病床上,床以一定的角度折起来,让他能够尽可能舒服地坐躺着。床边有输液用的吊杆,不过输液似乎已经结束。闽浩抬起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头,用胶布封贴着,隐隐有刺痛,应该是为了输液方便,干脆就不拔出来了。床边还有监看身体状态的仪器,显示心跳、血压、呼吸速率、脉冲式血氧饱和浓度。闽浩当然看不懂仪器上的英文,但小婶婶在医院给人当护工,有时候要闽浩去帮忙,医院的护士给闽浩简单地解释过,哪个出问题了,需要呼叫医生。而现在,闽浩看着与自己的身体状态息息相关的数值,感觉好像分裂出了两个自己,一个无力地躺在床上,勉强维持着心跳、呼吸,另一个则冷冷地站在床边,思考着要不要呼叫医生。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敲门声,随即,一名值班的查房护士拿着登记表走了进来。看到闽浩醒了,她立刻高兴地唧唧呱呱打招呼。
这是一名皮肤黝黑的非裔中年妇女,有着爽朗的大嗓门。她说的话,闽浩一句都没有听懂,只是好奇地瞪着她。之前在村庄里,或者在长乐小叔叔家那儿,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棕色头发蓬松地打着小卷儿,肥肥圆圆的鼻尖微微上翘,厚厚的嘴唇颜色很深,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白特别明显。护士虽然胖乎乎的,走路也慢吞吞,但照顾起病人手脚利落,帮闽浩支起上半身,在背后加了靠垫,然后在他手中塞了一张全英文的塑封纸。
护士又唧唧呱呱了一阵,看闽浩完全没有反应,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华裔中年男子走进来。
“你好,我叫波恩,也是这里的护士,我会说中文。你听得懂吗?”
闽浩点了点头,虽然有点儿生硬,好像在吃没有煮熟的夹生米饭,但好歹是中文。
“你饿吗?可以点菜。”波恩指了指闽浩手中的菜单,又做了个吃饭的手势。看闽浩没反应,便说:“我帮你叫吧。你应该试着自己吃点东西,肠胃才会慢慢恢复。”
“这里……是美国?” 开口说话,闽浩才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
“是啊。你运气好,身体状况也好,这么快醒来。”波恩用手按按闽浩的肩膀。“先休息,一切等恢复了再说。”
波恩为闽浩叫来了炖蔬菜热汤和散发着酵母香气的法式小餐包,还有一份甜点:含糖量极高的胡萝卜蛋糕。闽浩吃得狼吞虎咽,尤其是胡萝卜蛋糕,微热、松软、甜腻,每吃一口,都好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闽浩虚弱的身体。
这是闽浩十六年生涯中吃到的第一顿西式餐点。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食物,陌生的香料,奇妙的口感,让他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走出了中国南方的沿海村子,来到了一个全然未知的国度。
在之后的几天里,闽浩从波恩口中知道了抢滩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夜里,跳哥他们的落水点,离开最近的海滩,开船还要半个多小时,加上海水冰冷,虽然风浪不大,但暗流涌动,跳海的人几乎不可能支撑游到海岸上。幸好,海上巡逻队发现了不明船只,通知海关移民总署和边境防卫机构,派出直升机和快艇前去搜查。当时,那艘已经破损漏水的船上只剩下极度绝望的五十多人,看到来抓捕他们的巡警,如同看到了救星,简直欢呼了起来,然后乖乖地将双手置于脑后,非常配合地排队等待登记,再前往移民监狱。
边防警努力了整个晚上,从海里救起了三十多人,还打捞起十多具尸体。而其他近百人,或被险恶的漩涡卷入、洋流冲走,或是因缺少食物,营养不良,体温迅速下降而冻死在海里,连尸首都无法找到。
说这些话的时候,波恩的语气沉重、充满怜悯,但闽浩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小时候,自家院子里的那些蝴蝶。
他曾经养了好多毛毛虫,每天都趴着看毛毛虫吃叶子,看他们蜕皮,长得更加肥大,接着变成蛹。
蛹的表面看似静止不动,其实内里进行着激烈复杂的重组,毛毛虫的器官纷纷解体,重新组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往的结构,一百条毛毛虫里大概只有两三只,会最终成为蝴蝶。
发育完成后,蛹从顶端裂开,蝴蝶钻出蛹壳,纤细的触角和前足拼命用力,将折皱的翅膀和鼓胀的腹部拖出壳外,然后倒垂身体,让全身的体液涌向翅膀,就这样等待一两个小时,翅膀变硬了,才能飞起来,而此间如果受到任何一丁点影响,都会导致羽化失败。
整个惊心动魄的过程,却是非常安静地进行,通常在凌晨发生,蛹壳藏匿在叶片背面,极少有人能够察觉,大部分人只会看到蝴蝶翩翩起舞的短暂瞬间。安静与匿藏,是蝴蝶最重要的求生武器。
闽浩想象着,对于像波恩这样普通的美国民众来说,拼着命进入美国的他们就好像是蝴蝶一样––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安静地追求着极其有限的东西,然后又悄悄地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在医院里休息恢复了大约一周半的时间,闽浩被带到了位于纽约白原市附近的一个监狱里,又住了二十天左右,便有狱警通知他准备出狱。由于还未成年,保释的过程非常顺利。哥哥光耀和另一个亲戚一起为他办妥了手续,接他出狱,哥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弟,你不知道阿爸多担心你,这次你真是命大。现在好了,给大伯伯他们也带信过去报了平安了。他们让你不要担心家里,好好在这里奋斗,照顾好自己。”
从白原到纽约的一路上,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清冽,初夏的植被肆意泼洒着绿色,光耀兴奋地给闽浩介绍着沿路的风景。闽浩的嘴角一直挂着笑:这里真的是美国,阿爸依妈向往又不敢想的地方,小叔叔每天挂在嘴边,有出息的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真的在脚下了。
“阿弟,你别担心,先住到我那里去,跟我挤一下,然后到附近转转,去问问职业介绍所,就能找到工作,有工作了就可以开始存钱,先还上出来欠的债,很快,说不一定只要一两年,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闽浩算了算,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裂缝了,或许这是个新世界,没有裂缝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自己也不会裂开,是被保护的,是完整的了。
30天训练营--78足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