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天黑下来,彭海宁打开客厅的灯。晚饭是外卖,彭海宁吃完,提着一次性饭盒扔到楼道的垃圾箱。要不今天就不散步了,先抓紧把剩下的工作做完,等纳兰回来,就可以和她一起散散步聊聊天,他想。前两天他都工作到很晚,工作的时候又不能有任何干扰,完成后妻子已经睡了,所以都没什么交流。

两小时以后,纳兰开门进屋,朝彭海宁打了个招呼。彭海宁略微抬头回应了一下,随即埋头看电脑。快要做完了,不要打断我,他想。纳兰见他没反应,自己去了洗手间。“你在屋里抽烟了?”

“是的。”彭海宁用最坦诚的态度回答,只是为了工作不要被打断。纳兰没出声。

工作总算做完,彭海宁起身,在屋子里踱步,现在可以陪妻子随便干点什么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纳兰蹲在地上,用卫生纸擦地板上的一点污渍,头也没抬。“你自己去吧。”

彭海宁没说话,站在她身边。纳兰站起身,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彭海宁没回过神,这话是从何说起呢。纳兰扭头把垃圾扔到厨房的垃圾桶。

彭海宁觉得有些无趣,拿手机躺到沙发上。本来想今晚好好陪妻子,但是这会儿气氛不大多头。纳兰在餐桌边坐下,翻着手机,时不时冒出几句话。“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家里什么事情你管过?”“我越来越是个女汉子。”“你知道我的需求吗?每个人都是有需求的,你有你的需求,我有我的需求。”

彭海宁默默听着,想,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直到他听到需求两个字,就回了一句:“你可不可以把你的需求讲清楚些,比如,我现在的需求是出去散个步。”他的意思是两个人去散步,开开心心,随便说点今天发生了什么,生活不就是这样嘛,和相爱的人互相陪伴,忘掉那些不高兴的事,谁还没点不高兴的事呢。

“你去吧。”纳兰才不管他说的那句话只是举例,用于解释什么叫把需求讲清楚,当然更不会了解到那句话背后的意思。她搁下手机,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纳兰不愿出门,彭海宁只好自己下楼,在小区门口买了包烟。一月份的晚上很冷,彭海宁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缩着身子,在小区里草草走了一圈,爬楼梯上楼。

纳兰洗完澡,径直进了卧室。今天是说不上什么话了,又这么结束了,彭海宁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本书,取下书签,捋了捋书签后边的部分,没剩多少,他想,今天得把这本看完,不能再拖了。翻过两页书,手机屏亮,提示电量低于5%。他突然想到,充电器还插在床头,要是纳兰睡着了再进去拿会把她吵醒。他轻轻推开卧室门,灯还亮着。他松了口气,看纳兰坐在床上翻手机,被子盖着腿,面无表情。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从床头取下充电器,转身就要出卧室。

“你等一下。”纳兰说。

彭海宁回头看她。

纳兰说:“聊聊。”

彭海宁说:“好的。”

纳兰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彭海宁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什么感受?你怎么想的?”

彭海宁想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彭海宁说:“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一回来就不对劲,我还跟你套近乎,都拍到马蹄子上了。没发生什么事情啊,莫名其妙的。”

“你在厕所抽烟。这个问题说过至少五遍了。你以为我闻不出来吗?你以为开着排风扇就没气味了吗?”

彭海宁回想,因为接到一个带来麻烦的电话,情绪激动,又不能出门,又要稳定情绪,就到厕所里抽。“哦,那是我错了。”

“我闻不了那个气味,闻到那个气味就特别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故意在屋里抽烟?你为什么不能出去抽?又不是不让你抽。为什么你故意要在这件事上挑战我?”

彭海宁有点着急,说:“不是故意的。那肯定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谁会故意犯错误,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你就理直气壮了?所以你就有理了?谁都有原因,那杀人犯也是有原因的,是不是就不用承担后果了?”

“没说我有理,是我错,我承担后果。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后果是什么嘛!”彭海宁说着说着嗓门大起来。

“我们相处有问题……”纳兰的脸色愈发凝重。

彭海宁想,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没有说话。

“叫你干什么都不干,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让你帮个忙老是这个那个的,又是不能打扰呀,又是中断了呀。”

彭海宁回想,前两天才亲手把家里另外一处的家具装好,不是还受到表扬吗。今天下午才接到指示把衣服洗了,不仅放了洗衣液,还放了消毒液,都严格按照规范操作。而且,而且还把衣服晾起来了。怎么翻脸就说老子什么都不干呢?还是说不出话来。

“叫你帮个忙现在我都害怕。这日子没法过了。跟你说吧,你一不高兴就不说话了。你不高兴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彭海宁看着被子上的一朵小花,不说话。

“每件事情你都要挑战我,对不对?你还是不说话。我们的冲突根本就无法调和,我们就是在两条线上各走各的,越走越远。”

彭海宁两脚相互转移了两次重心,不说话。

“关系不好好维护,只能越走越远……”

彭海宁摇晃着身体,继续盯着被子上的那朵小花,不说话。

“我没有办法了。我觉得好累。我们就这样了。只能越走越远,分道扬镳。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彭海宁迫不及待的说出这句话,扭头关上卧室的门。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拉上这扇门了,他想,所以力道格外轻柔。他的情绪已经到爆发的边缘。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彭海宁坐到客厅沙发上,拿起刚刚看的书,却看不进去。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想不明白。在厕所里抽烟?拉倒吧,偶尔懒得出去在厕所抽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即使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情。她就是会心情不好,跟我做了什么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即使没有这个,也会有别的。这种模式反复出现。她开心的时候像只小鸟,她不开心的时候像只愤怒的小鸟。谁让我爱那只小鸟呢,那我就必须反复接受它的愤怒。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包容她,事实上她也没什么错。那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功力还不够。道理我明白,家里头哪儿有什么道理好讲。说起来有个策略我也明白,话糙理不糙,就是在那种时候,你就拿她的话当放屁就好了。可我做不到,要拿身边人说的话当耳边风,这是硬功夫,没个几十年的修为哪里做得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她说什么我听着就好,她做什么决定,我接受就好。他说要分道扬镳,那就分道扬镳好了。俗话说,对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想着想着,彭海宁眼睛有些湿润。

这就是彭海宁在这种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的原因,可以让自己的情绪自由流淌,像一条河,随便怎么流都成立,既不会影响别人,也不受别人影响。不用考虑别人怎么想,也不用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这么想,显得敏感,太不爷们儿。谁没个柔弱的时候呢?海明威这种硬汉都还要酗个酒什么的。这种时候总是需要液体,要么是眼泪,要么是烈酒。

正在彭海宁暗自庆幸可以独处时,卧室的门开了。彭海宁把脸往书里又埋了埋,他也搞不清,是要借此阻止思绪,还是要假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更可怕的是,纳兰朝沙发走来,坐下。“我就是感到难过。”

“我也很难受。”彭海宁把目光锁在书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纳兰说:“你打算就这样了?”

彭海宁说:“我也没有办法。”

“你刚才那么强硬干什么?”纳兰看着彭海宁,却不像之前那么严厉。

“我不高兴就找自己的麻烦,你不高兴就找我的麻烦。这种情绪的问题,我处理不了,你知道我处理不了。”彭海宁盯着书说。

“你不高兴就讲出来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纳兰扑闪着眼睛。

“能说得清楚就不会不高兴。不高兴就是因为说不出来。”彭海宁假装翻了一页书。

“那你要尝试去说呀,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纳兰循循善诱。

“尝试个屁啊,我没有这个需求,我不需要说出来。你不高兴就要用语言表达,我不高兴就想自己呆着。”彭海宁盯着书,竭力克制情绪的原因,下巴抖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本质冲突。”

“这他妈是男人和女人的本质冲突。”

“那怎么办?”纳兰德眼里开始透出柔情。

“没有怎么办。办毛啊,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方案,也不需要解决方案,就那样呗,天又不会塌下来。”彭海宁瞟了一眼纳兰,意识到现在的沟通似乎朝着良性的方向去了。

“那你错了没有?”纳兰给梯子了。

“错了。”

“错在哪儿?”

“不该在家里抽烟。”彭海宁的情绪逐渐缓和,顺着梯子下。

“那你改不改?”

“改。当然要改。其实已经改了很多,以前你要不在我都是在客厅抽,然后在你回家前两个小时就不抽了,想办法通风。”彭海宁逐渐放松。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都闻得出来的。哼!你太过分了。”纳兰作势生气。

“那是以前了,现在都出去抽了,偶尔在厕所,那是特殊情况。”彭海宁意识到也不能过于放松。

“那好吧,我去睡了。”纳兰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转身,说:“来,抱一个。”

彭海宁笑了,慢慢挪过去,双手绕过她的双臂,把脸贴在她的头发里,闻到熟悉的温暖的芳香的气味。

“那我不高兴怎么办?”纳兰的耳朵摩挲着他的脸。

“哄。虽然不擅长。不过,要处理情绪的问题,按说,在情商上,你是碾压我的,这种事情你更擅长啊,却偏偏要我来处理。”彭海宁两臂收紧了些。

“那你干什么?”

“我处理理性的问题。”

“那给出解决方案属于理性的问题呀,你给个解决方案呀。”

“没有解决方案!我以一个理科生的荣耀,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解决方案这个东西。这是数学上的不完备定理决定的,就是说一个系统内部的问题,在这个系统里是解决不了的。”

“我没有你那么高级嘛。”纳兰撒个娇,默认他的胡说八道。

“不不不,你比我高级。”彭海宁依然保持清醒。

卧室的门再一次关上,彭海宁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开始和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中间会发生什么,鬼才知道,彭海宁想着,拨开百叶窗,他看见,雪花飞舞。


图片来源:Luis Vásquez via 500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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