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一辈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外公下葬那天,是个干冷的冬日。天空似被一块灰色破布遮蔽,灰突突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西北风怒吼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刚刚撒下的纸钱儿,那纸钱儿贴着地面打着旋儿随风前行,三九天的寒气遍布乡野的每个角落……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男孝子在前,女孝子在后。遇到每个路口都要停下来放一挂鞭,主事人扯着长腔大声吆喝:“停……跪……”

跟在棺材后面的我们赶紧跪下,片刻之后,等棺材起了我们也跟着起来接着往前走。母亲和姨妈们一路嚎哭不止,怎么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她们,靠这不停的哀嚎发泄一下内心的难过和失去至亲的痛苦。

我搀扶着母亲,跟着队伍缓步前行。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生疼。心里分明很难过,眼泪却跟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掉不下来。

耳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着呼啸的西北风搅得我思绪混乱……

外婆和外公一辈子不和睦,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打我记事起,外公家就只有外婆和大舅他们,外公一直像个外人似的很少在家。母亲说外公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外面给人帮厨做饭,在棉花厂做过,在学校做过,也在别人家做过。

记忆里,只有逢年过节外公才会偶尔回来。回来也从不会住在家里,基本上都是借住在别人家的空院子里。

小时候不懂得夫妻情深儿女情长,从没想过外公外婆的关系是不正常的。只是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出外婆对外公的不满,也觉察出外婆对她这一生的不甘和怨恨。

其实外公人很好,勤劳、朴实、热心肠,是村子里很多人都称赞的老好人。

可外公的好在外婆这里都只是零,外婆几乎不怎么提起外公 ,偶尔提及也是满脸怒气满心抱怨 。

有时还会恶狠狠的咒骂,骂他不惦记家,骂他不心疼孩子们,骂他太自私,骂他只爱吃,骂他怎么还不死。

外公难得回家一趟,外婆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甚至连正眼都不会瞧一眼。吃饭也不会让外公用我们的碗盘,而是给他备了单独的碗筷在角落里放着。在外婆眼里,外公大概是这世上最大的罪人。

小时候外婆经常骂人,骂的最多的是外公,偶尔我们犯了错也会骂我们。

那时特别怕外婆骂人,虽然怕,但还是跟她亲,因为她什么都舍得给我们,啥时候都惦记着我们。

那时候,村里总会有人故意当着我的面说外婆的不好,说外婆对外公太坏。

可不论别人怎么说,我总还是向着外婆。从心里不愿听他们说外婆的不是,若是他们说的多了,我就会生气的扭头走开。而且还会从心里埋怨外公,觉得都是因为他,才让别人觉得外婆坏。

外婆坏吗?外婆不坏,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只是她把所有的好都给了除外公之外的其他人。

那年月遇到要饭的可怜人,外婆总会热心的端吃端喝给米给面。她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门前门后的邻居们都很好。

那时候外婆会给小孩儿叫魂儿接骨,村子里谁家小孩儿被吓到或者胳膊不小心错骨了,都会来找外婆,外婆总是热心的给小孩儿看好,而且从来不要任何回报。

外公外婆都是好人,可两个好人为何就过不好这一生呢?

外婆的娘家姓姜,是十里八村的大户人家。老外公是个大地主,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文化人,一代代靠着勤劳和智慧积攒下这许多财富。

外婆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她们姐弟都长的特别漂亮。全都是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眼睛乌黑明亮,身材高挑,体态优美。

母亲说因为老外公家里有钱,所以娶老婆时挑的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姑娘,因此孩子们也都生的漂亮。

外婆姊妹们的美丽,我除了在外婆家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里见过,还听我们村里的一位老人说起过。他年轻时曾给外婆家当过长工,因此对外婆一家非常了解。快九十岁的他如今提起外婆她们姊妹几个,仍是满眼崇拜夸赞不已。

他说,外婆家那时是所有庄户人家都羡慕嫉妒又高攀不上的高门大户。还说老外公是难得的好地主,对他们打工干活的贫苦老农都很好。从来不欺压老百姓,还总是会接济没饭吃的穷人家。

奈何命运不公,本是大户人家娇滴滴穿金带玉天真烂漫大小姐的外婆,却在即将成年之时遭遇变故。家里被抄,父母被抓,自己还被贴上了成分高的标签。

那时候,外婆的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嫁。我那几个姨奶嫁的都是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几个姨爷都是上过学有文化的新青年。

家里变故时,外婆还不到二十岁,我舅爷才不到一岁。为了活命又为了照顾年幼的弟弟,外婆带着弟弟嫁给了家里一贫如洗、大字不识一个又长相平平、老实巴交的贫农外公。

一直不明白外婆那时怎会愿意嫁给终其一生都厌恶至极的外公。

直到好多年后,才听村里的一位老人说起当年外公外婆的婚事。他说外婆当年长的漂亮但成分太高,一般人都不敢应这门亲。

媒人把外婆说给了一无所有的贫农外公,外公心里一万个满意可又怕外婆嫌弃他的言谈长相。就请了街东头一位长相英俊,又有文化的贾姓后生替他去娶亲。

这位姓贾的后生之前在外婆家做过短工,外婆当时一看,心里还算满意。谁知拜了天地之后,才发现真正嫁的原来是外公,这应该是外公对外婆最大的伤害。

我替外婆难过,觉得她也应该像姨奶奶们一样,嫁给一个和她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男人,可一切已经如此,不可能改变了。

嫁给外公后,外婆接连生了大姨、母亲、大舅、三姨和小姨这五个孩子。

母亲说大舅上面还有一个男孩儿,三岁的时候因为肺炎夭折了,那个舅舅漂亮又聪明,是外婆最爱的孩子。可是因为外公不在家,外婆一个女人照看一群孩子,那个舅舅最后因为送医院不及时没了,我想这应该也是外婆恨外公的原因之一。

娶了外婆后,外公帮着外婆养大了我的舅爷,他们省吃俭用供舅爷上学读书,舅爷高中毕业后,他们又操持着给舅爷分了地盖了房成了家。

舅爷其实就像他们的大儿子一样,后来他们又把我老外公老外婆的坟迁到了村里。就这样,外婆她们老姜家算是彻底跟她们的老家告了别。

外婆家到底有多富我不太清楚,外婆小时候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更是难以得知。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正月十七姨奶奶们都回来上坟,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姊妹几个会说起当年她们的家事。

她们说她家的院子足足有两条街那么大,老外公有专门的书房,书房里的名人字画一筐筐的放着。

她们说她们家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碗,碗里盛的啥东西外面能看的一清二楚。三伏天在这玉碗里装一碗米饭,一个星期这米都不会坏。

她们说那些批斗的人真坏,每天都要把老外公他们弟兄拖出去斗。逼着他们交出还藏在别处的东西,若是拿不出就会死命的打。

她们说好多东西都让她们的大姐趁机拿走了,大姐好狠心,没给舅爷留下一星半点的家产。

她们说打仗的时候,一家人背着成包的老日票子四下逃跑,跑的鞋都找不到了。

她们还说,外婆当年要是也跟着他们叔伯家的孩子们往新疆跑,那外婆这一辈子可能就不会这么苦了……

她们说了好多好多,我也躲在被子里听了好多好多。

若不是世事弄人,外婆本该和她的姐姐们一样,无忧无虑的做个大家闺秀。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由他父亲出面,给她选一个英俊潇洒有文化的少年郎,俩人一起过着恩恩爱爱的幸福生活。

外公如果娶的是一个平常人家的普通女孩,应该也会过着和和美美的寻常日子,这一生也不会如此痛苦的受折磨。外公外婆的结合,是他们彼此一生的悲哀。

后来外公年纪大了,在外面干不动的时候终于回来了。但他还得住在别人家的空院子里,不能回家住。

白天,闲不住的他,就到处开荒种粮食种菜,那时候外公在他开荒的滩地里种了好多花生和高粱。他还把舅爷家街口一个十多亩大的破烂荒沟清理干净种上了蔬菜。那些年我们总有吃不完的花生和新鲜蔬菜。

因为外公,我们各家还一直有用不完的扫帚、炊箒和小凳子,这些都是外公空闲时自己做的。

打我记事起我们好像从来都没花钱买过这些物件儿,即便外公年轻时常年在外工作,偶有回家的时候也都是在忙碌的干活。

他有一套做扫帚和凳子的工具,小时候总喜欢看他做这些物件儿。他从地里折回来一大堆高粱杆,挑选出合适长短的摆放在一起。长的粗的做成大小扫帚,短的小的就成了炊箒。

他还从荒滩乱沟里砍回好多树枝,这些树枝经过外公的巧手,最后都变成了形状各异,造型精美的小凳子。

外公去世后,我再没见过会做这些物件儿的人,也再没人给我们做这些免费的物件儿。

外公看起来又黑又瘦,但他的身体和他做的物件儿一样结实。

七八十岁时,外公还能骑着自行车到处乱跑。外公爱吃,特别是肉,但又不敢让外婆看到,总是偷偷买了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其实外公也不是自私不惦记家里人,只是他不敢买回去,他若买了肉拿回去外婆不但不会吃,而且一定会痛骂外公。

儿子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我外公,那时我在镇上开服装店,每逢集会,外公总会买一块猪头肉或是一块儿猪肺来我店里吃。

每次他都会叫我们一起吃,可我从来不会去吃,说实话我也受了外婆的影响,对外公多少有点嫌弃。

可两岁多的儿子从来不嫌他的老外公,总会搬了小凳子坐在外公身边陪着外公吃喝。一老一小边吃边说,外公那时候笑的很开心,这是他难得的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再后来,有一年夏天,外公在开荒的沟里干活的时候受伤了。脚底被一大块儿碎玻璃扎透了,可他谁都没有说。

他以为自己上点药就会长好了,他忘了他已经80多岁了,他也忘了那沟里曾是破烂不堪满是细菌病毒的垃圾场。

等他终于坚持不住,去找村医时,村医赶紧跑来告诉了大舅,那时外公的脚已经脓肿发黑走不了路了。

最后,外公在外婆的咒骂声中被孩子们送进了医院,可是已经太晚了,细菌已经感染到小腿了,再拖下去会慢慢感染心脏,没有办法,只能截肢。

外公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右脚,他再也不能开荒种菜,再也不能骑着自行车到处跑,再也不能自己去买肉吃,再也不能给我们做那些物件儿。

最重要的是外公再也不能住在别人家!我的外公在他80岁的时候成了一个残疾人,也因此才终于住回了自己真正的家。

外公回来之后,我们给他买了轮椅,最开始是那种老式手推的。他每天就自己手推着在家门口活动。

吃饭还是单独的碗筷,除了自己的小房间,家里其他的房间他根本不能去,每天还要面对外婆无尽的咒骂和白眼。

说实话,那几年我心里对外婆很有些意见。觉得外公很可怜,外婆做的有些过分。

我曾对着母亲说了一回这种想法,母亲却说:“你可不能这么说 ,你外公虽说可怜,可他这一辈子烦了闷了想出去就能出去。你外婆过的是啥日子,一辈子困死在这个家里,啥也没吃过,啥也没见过。死守这个家,除了一群儿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外婆心里才是真的憋屈真的苦。”

想想也是,外公苦,外婆也苦 。可这苦谁也不怨,若怨只能怨那年月那世俗。那时的人真苦,都这么不情愿了还非要绑在一起生活,连婚都不敢离。

后来我们又给外公换了电动的轮椅,外公终于又能自在的出去了。

那段时间外公最喜欢在村里的大马路上溜达,我去镇上的时候经常碰到他在马路上坐着轮椅倒着走。每次看到他这样我总是很担心,就凶他不让他这样。

外公却总是嬉笑着说:“别怕,开车的都可精了,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才不会撞我呢。”

我还是担心的告诉了大舅他们,被大舅说了之后,他终于不再去大马路上了,没事就在村子里到处溜达。

有段时间,外公特别喜欢来我家附近跟我们那里的一个老人说话,他们年纪相当,年轻时都吃过苦,有很多共同语言。

那时候外公总是吃了早饭就来了,老远看到儿子就笑呵呵的叫着儿子的名字,颤微着双手从他轮椅上的百宝箱里给儿子掏点饼干啥的。

儿子也总是开心的跑去和老外公说话玩耍。还总是嚷着让我给他的老外公买肉买牛奶,这些东西我不敢买多,怕他吃多了不好消化,总是隔几天给他买一点。

后来外公越来越瘦,越来越老,原本结实的身体因为截肢手术伤了元气,慢慢的终于垮了下来。

最后那两年,外公再也去不了远处,只能在家门口活动。外婆不让外公待在家里,怕他屙屎撒尿弄脏了院子。

吃过饭就撵他去门口呆着,外公就这样每天呆坐在门口。他总是盼着我们去看他,老远看到我们就开心的笑着对我们招招手。

肉也不敢让他吃太多了,外婆说外公已经傻了,没有饥饱,给多少吃多少,吃多了就到处屙尿糟蹋人。

外婆嫌了外公一辈子,临老了反而还得照顾外公。

厌了闹了一辈子,到最后,虽然外婆每天还是咒骂外公,不正眼瞧一下外公,但是每天都惦记着给外公做饭端饭,而外公最后最依恋的还是外婆。

这一世恩恩怨怨谁也说不清,已经80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就这样过到了头儿,谁对谁错他们不会再去计较,也已经不再重要……

年龄越大我反而越能理解他们,他们这一生过的实在太苦。没有相互关心,没有相互扶持,彼此相互厌弃了一辈子。

我替外婆难过,也替外公难过,他们都是好人,可他们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将就而过的一辈子苦了自己也苦了对方……

送葬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马上就要到外公的墓地了。我的纷乱的思绪也随着飘了回来,穿过村子的后沟,转了个弯就看到了外公的墓地。

一大片黄土堆旁就是外公将要长眠的地方,请来的受劳人正在给墓坑做最后的清理,清理完毕就要开始下葬。

我们围着坟地站了一圈,母亲和姨母们终于哭不动了,沙哑着嗓子看着墓坑小声说着话。

坟地四周的荒草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荒草里埋没着数不清的坟堆。这一个个凸起的土馒头,牵着的是无数个家庭的思念。

不过,多年以后,一切的一切终将被遗忘,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零,一无所有。

墓穴清理完毕,开始下棺了。下棺前,儿女们要下去替老人看看地方,哪里不平要用手铺平,哪里有小石头要捡出来,让老人能在里面睡的舒服。

大舅不让母亲和姨母们下去,说太深危险,只他自己下去看了看,上来之后,就开始下棺了。

一二十个受劳人合力用两条粗绳子吊着棺木,棺木坐南朝北慢慢被放下去,放稳之后再把绳子抽出来,下墓结束,亲人就开始沿墓了。

沿墓就是老人的至亲小辈们围着墓坑转圈,需要正转三圈再倒转三️圈,边转边用手里的哀仗往墓坑里扫土,另一只手还要拿着馒头捏碎了慢慢往墓坑里撒。

沿完墓,我看着外公的墓穴心里一阵难受,他们给外公搭的是双人墓,左右两个墓坑,外公的棺木下在了左边,右边的留给了外婆。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又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去想。我想外婆会不会愿意和外公葬在一起,活着的时候将就了一辈子,将来去世了还要绑在一起将就吗?

我这么想,可我不敢说,所有人都知道外公外婆一辈子不和。可所有人都还要将他们葬在一起,没人去问外婆的意见。没人在意外婆愿意不愿意,这就是世俗,没人能够改变。

我替外婆悲哀,也替外公悲哀。这一辈子活着已经这样了,死了还要被绑在一起。

我只愿他们下辈子不要再遇见,如果非要遇见,就让他们忘了这一世的恩怨,下辈子能情投意合恩恩爱爱过一生。

“孝子跪……”主事人的长腔又起,我赶紧收起思绪跪下磕头……

外公走好,来世记得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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