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父亲顺着这条长满杂草的小路最终爬上山坡时,终于见到了那个久违的小村庄。
一缕炊烟正在从村子中央缓缓冒出,不断上升变淡,最终消失在阴沉沉的天空中。往下望去,四周的山峰都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再往下去,山谷中有一个大的池塘,池塘边上有规律的布满了梯田。梯田一直往着村子的方向延伸,从我们的方向看过去就像从下到上的台阶,一直往上爬到村庄。大部分梯田里面长满了杂草,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有人打理了,只有靠近村庄的才有一点绿色,那必是人家种的白菜。村庄里房子错落无章的排放着,像是翻落一地的玩具。大多是红砖青瓦,偶尔有一两座水泥三层小平楼,在这些青瓦房中格外醒目。
我跟着父亲后面,不时路过一两座陈旧的老房子,墙上布满了灰尘,窗户有的破了,有的没破但是爬满了蛛丝网。最骇人的是一座房子正面的木门被蚂蚁吃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门架,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但也只是些座椅板凳和坑坑洼洼的地板罢了。父亲边走边说着这些屋子的主人,彷佛他们都还住在这里,生怕我遇见他们时会因为不认识而尴尬。
我们老远就看到了那个道路尽头的老房子,祖母正坐在大门口椅子上,朝我们这边望着。祖母已经90岁了,直到我们走近,她才慢慢地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她脚上穿着一个黑色的大棉鞋,身着黑色长裤和一个暗红色外套,手臂上还套着个浅灰色袖套,那袖套上斑斑点点,越靠近手越密,最后变成了深灰色。整个人有点圆滚滚的,不知道裹了多少衣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一双浑浊的眼睛像那些布满蛛丝的窗户一样,满头银发即使被发箍抱在头上看起来却依然很凌乱。她迅速拍了拍两边衣服,停顿片刻后朝我们说道:“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前几天就说回来,我心想你们忙又不回来了。你们还没吃饭了吧?我给你们做个饭去。”祖母说完不由得又迈开步子,背向我们慢慢地朝屋里走去。
“不用了,我们吃过了。”父亲打开嗓子朝她喊道。祖母耳背,正常音量已经很难听到,只能提高音量。屋里依旧传来淘米的声音,父亲拍了拍我,显然让我去阻止她。我只能跑到她身边不断提高音量表示我们已经吃过了,她终于是听到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又走到旁边的一个小箱子上翻出两根皮有点发黑的香蕉拿给我。我把香蕉放回原处,表示我们现在不饿,待会再吃。她站在那笑着说那待会我再拿给你,又问我吃不吃柿饼,正说着又要去翻,我连忙阻止了她。如此反复了几次,她才慢慢地放弃了让我们吃些什么的念头,但是嘴里还再问我们吃不吃花生之类的。
稍晚一些,大伯和姑姑也相继回到了家中。这次回家过年,父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和大伯大姑共同商议怎么安置祖母。大概在十年前的样子,村里人响应城市化进程,陆续出走他乡打工赚钱。一开始也不是都出去,但是看着外出打工的人过年回家大包小包的,比在家务农收入翻了几番,于是村里年轻人都被钱收买,活成了候鸟,就剩下些老人了。即使没去大城市的,也都纷纷往周围大一点的县城搬。这些老人,往往被留在农村,有些不愿意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而有些则被迫留在了这里。只有过年那么一个星期,村子才能恢复以往的神采,热闹非凡,其他时间村子就像被抽去了血液,死气沉沉。老人们一年四季待在这里,守护着这个接近荒芜的村子。他们就像一树树叶,秋冬一天天地凋零,但是村子却再没有枝繁叶茂的春天。
晚饭过后,祖母和我在里屋看电视。我们坐在火炉中,对面摆放着许多年前的小电视机,祖母小声地和我说这个电视已经坏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会叫人家来修好。她说人家是好人,修三次都只收她一次的钱,说完她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笑容。祖母是文盲,她基本看不懂电视,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她说这样家里热闹。
今晚显然不太需要这种热闹,屋外的声音极具穿透性,时不时压过电视声。他们几乎每年都会回来讨论如何安置祖母,他们这一代农民是没有任何保障可言的,所以都想乘着自己还能干活的时候都干点活,挣点钱,为了养老,同样也是为给自己子女在大城市买房买车提供上一个钱包。在村里陪着祖母意味着没有经济来源,浪费宝贵的赚钱机会,所以这么多年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祖母寡居已经多年,任谁也想不到年轻时候儿孙满堂,老年竟是如此孤苦无依。90岁的祖母似乎已经摇摇欲坠,如此高龄在逼迫着她的儿女们讨论出一个结果。
“我不用谁陪在身边,陪在我身边他们自己就赚不到钱了。”
祖母突然开始对我小声诉说起来。她很反感他们每年都一遍遍地讨论怎么安置她,她说自己一个大活人有什么需要安置的。这个时候的她精神抖擞,但说完后她又开始一个个细数着每一年去世的老人,有些是我有些认识的,有些是不认识的。她说人都是要死的,只希望她死的时候有人能发现她就好,活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够了。这时候她眼神呆滞的看着前方,没有牙齿的嘴巴蠕动着发出声音,显得有点沮丧。然后她又举了几个去世了没被发现的老人的例子,有的在夏天尸体发臭了才被人发现。说到这她停住了,神情突然悲伤起来,那布满皱纹的眼睛开始湿润,她的鼻孔开始来回收缩,转眼间泪水顺着无数的沟壑爬满了整张脸,她赶忙用枯槁的双手捂着脸,并不断的擦拭。我一句话没说,有点手足无措,与她的人生相比,我的才走了五分之一不到,与她厚重的人生相比,我则显得过于稚嫩。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我无法体会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离去的心情;无法体会那些老人将要走到人生的终点,却看不到一个亲人守候在跟前的心情;同样我也无法体会祖母担心去世需要依赖尸臭才会被发现的心情。我只是看着面前这个耋耄老人不断地拭去泪水,孤独与害怕就一下子涌了上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祖母也不再和我说村里老人的情况。她开始和我说大姑每两周回来一次,给她带衣服和水果,邻居经常敲她门叫她去聊天,还给我介绍有一次她生病别人半夜开车送她去医院......每次说完都会加一句都是些好人。她又开始问我在外面怎么样,问我姐怎么样,还遗憾的说从来没有看到我姐的孩子如何,我拿出手机开始给她看照片。这个耋耄之年的老人拿到照片之后就一直看着那张照片,边看边说怎么会长得可爱。突然,她学着照片中那样在脸庞两侧比了两个剪刀手,对我说:“你给我也拍一张,带过去也给他们看看。”她笑得很自然很开心,在黄色的灯光下,之前那个泪眼婆娑的老人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的眼里却又逐渐模糊了起来。
之后祖母看电视就瞌睡,再也没有和我诉说什么。大伯和大姑年前就离开去和自己的子女过年,而我和父亲则陪祖母过年。我们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我剩下的几百块钱给她,她先是拒绝了,随后在我强调说我虽然读书但是有工资的时候又收下了。她拿着这些钱放到她枕头下发黄的钱袋里,然后冲着我满带歉意地笑了笑。
我们终究还是要离开了。她在神龛面前点了三柱香,并拉着我过去鞠躬。她边鞠躬边念叨着所有子女儿孙的名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我也受到了她的影响,不过我只徒劳地为她求平安。随后她又拖出来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她喂养的鸡鸭肉、蜡肉和一些土特长,强行让父亲扛回去给大家吃。一番叮嘱之后,父亲双手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扛在肩上,往外走去。
我们又爬上了那个山坡,只不过这次换了个方向。祖母腿脚不便,她只走到能看到这个山坡的地方目送着我们上去。父亲和我说他们想雇保姆照顾祖母,祖母拒绝了,认为他们没必要浪费钱。祖母到底还是为了她的儿女们着想。她对他们三个说不用太担心她,她能吃能穿,身体还好着呢。
我远远地望向祖母,几乎已经看不清人的轮廓了。于是我把脚踮起来,两只手也都举起来摇了摇,恍惚间我看到祖母身影也摇了摇,然后彷佛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慢慢盖住了整个村庄,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哎,那一缕炊烟,也看不到了。